這是處簡陋的山家小院,草屋兩間,青竹籬笆,柴門低矮。
院中一個少年,背對著她,一腳踩在條凳上,彎腰低頭,手持長鋸,專心鋸著一根兒臂粗的圓木。
少年頭上包著白苧巾,上身赤/裸,褲腳收攏,腳蹬草履,正是鄉間男子幹活的日常裝束。
小院不大,站在柴門邊,能清晰見到他背上豆粒大的汗珠,反射著陽光,順著清晰的肌肉紋路一路淌下。褲頭一根麻繩,係著少年精瘦有力的腰身。
崔瀅微一閉眼,不敢再看。太多畫麵在腦海翻騰,火熱、纏綿、抵死不休。胸口湧起陣陣熱浪,酸澀腫脹。
她狠狠咬住下唇,靠著那絲疼痛,慢慢平複下來。
丫鬟海月上前輕叩門扉,初時沒引起注意。再扣,少年終於動了動耳朵,停下手中活計,轉過身來,一眼看到門口站著的她。
不由得呆住,張口結舌,驚豔神馳,一如前世。
崔瀅不由得微笑。這呆子,活了兩世,竟沒半分長進。
前生相見,是在那個宿命之日,她從東陽王府嫡出大小姐、朝廷敕封郡主搖身一變,成為來路不明的鄉間野孩子。而他驗明正身,乃是當年被偷龍換鳳的親王嫡長子。
彼時的她,被一重重驚濤駭浪迎頭擊來,整個人都是懵傻的,哪裏還記得他當時眼目中閃過的驚豔?
就這樣被他看一眼,剛壓下去的情緒再次卷土重來。眼眶酸澀,有極熱的液體想要奪眶而出。微一仰頭,讓那鹹苦液體順著喉嚨,一路流回去。
長吸一口氣,客客氣氣對他說話:“這位公子,叨擾了!我等山行辛苦,欲向公子討碗水解渴,不知可否?”
“當然可以,”他有些羞赧,下意識抓起搭在條凳上的褙子,胡亂套上,一邊說著,“姑娘稍站一站,後院有泉眼,我這就去接些新鮮泉水來。”
他去接水的時候,她在門外係好馬匹,走上前,站在他剛才站的位置,低頭瞧著放在地上的長鋸。
海月和山月是王府家生子,自小也是在錦繡堆裏長大,沒見過這樣的活計,饒有興趣地圍著議論:
“姑娘,這是做什麼?是劈柴燒火嗎?府裏用的木柴便是這些鄉下人劈好送來的?”
“上次去小廚房替姑娘要玉屑金純羹,方大娘正抱怨木柴劈得太粗,半天生不起火。不如回頭告訴方大娘,讓她跟管事的說一聲,以後生火的木柴,就跟這裏訂?”
兩人哪知道後院采買的種種關節,憑著一腔興頭,嘰嘰喳喳討論得熱烈。忽見姑娘彎腰撿起長鋸,就著那鋸了一半的圓木,比劃一下,居然學著那鄉下人的樣子,左手按住木頭,右手持長鋸,上下拉動起來。
圓木容易滾動,她掌得不穩,一下子脫手而出。
鋸子一偏,碰到左手,立時拉出一條長長的、犬牙交錯的傷口,一時血流如注。
崔瀅鬆手,放下鋸子,低頭看著手背。農活粗礪,她果然沒有天分。
往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太多東西要學。
海月、山月嚇壞了,撲上去拉開崔瀅,又是急得要哭又是頓足埋怨,“哎呀,姑娘,你這是幹什麼呀?回去讓大娘們看見,非得狠狠數落我們不可。趕明兒她們回去告上一狀,怕是王妃也要趕到莊上來。再說您明年就要出閣,倘使手上留下什麼難看的疤痕,可怎麼好拜堂?蕭姑爺會心疼死的。”
崔瀅低垂眼臉,任她們掏出手帕,手忙腳亂地包紮。
肌膚之痛,算得什麼?潮水樣生生不息的痛苦才是難挨。
宗正宣明正身的那日,東陽王問了她一句:是願意找回生身父母,還是繼續留在王府,做他們的養女?
她千不該萬不該,在那個巨浪滔天的關頭,麵對王妃殷切期盼、愛意融融的目光,昏沉中點了頭。
枉她自詡聰明博學,竟連“名不正言不順”幾個淺顯大字都沒有參透。
王妃對她的疼愛很快便消磨殆盡。
從鄉間歸來的嫡長子崔澤大字不識,文理不通,別人論詩說文,他隻好做個鋸嘴葫蘆悶陪末座,一開口就鬧出“子日”的笑話。
這笑話太過驚世駭俗,滿城裏傳遍,就連茶館的小二、行腳的腳夫都耳熟能詳。
這倒還罷了,誰家沒有個把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東陽王夫婦捏著鼻子,也就認了。
最頭疼的是,他對權貴之間的人情往來也一竅不通。
這就要命了。
高門子弟,文墨不通倒不怎麼打緊,反正不指著他們去中舉做官。但總該能應酬交際才是。哪怕是眠花宿柳,那也是豪門子弟們能聊得起興的共同話題。
偏生他似是對此缺根筋,怎麼教都生硬笨拙,令素來注重禮儀教養的王妃十分失望。
因當年的始作俑者錢側妃已一根繩子勒死,經手的產婆等人也早已淩遲棄市,王妃一腔怨毒之氣,找不到傾瀉的出口,天長日久,竟漸漸地移到崔瀅身上。
滿城的世家聚會少有邀她的帖子,便有,那也是請她去當活猴兒,圖的是這份比話本子還離奇的身世異聞。
下人早在背後嘲笑她是鑽進鳳凰窩的野雞,送去她院裏的飲食全是殘湯冷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