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寒潭是祈雁山一處隱秘所在,若不會輕功,幾乎沒可能去到這裏。潭邊修竹是師父在時種的,現在已經長得挺拔茂盛。梁明月輕撫上一株竹子,眼前是師父獨自收拾野草的身影。那身影窈窕美好,根本不合適做什麼粗活,師父臉上沒什麼辛苦的表情,平靜得就像這事跟采藥打坐並無差別。
潭邊有座竹屋,顧長夜似是也派人清掃過了,竹屋上的匾額也絲毫不見沾塵,“寐竹”二字還是師父的手筆……
她將曲燕南自崖下拾回時,小少年血肉模糊,肋骨斷了幾根,腿也嚴重變形,身上更是有數不清的擦掛傷。師父為他采藥、煎藥,足足養了半年,才能如正常少年一般走動,那時她便時常奉師父之命,帶他來寒潭療腿傷。
寒潭之水即使在盛夏最熱時也十分浸涼,更有加速創口愈合的奇效。每日午時,梁明月便背他上山,讓他坐在潭邊,腿在水裏泡上一個時辰,再將他背回去。
她雖比曲燕南大不了多少,但自小熱愛輕身功夫,背他上山下山像玩兒一樣。換成現在,梁明月想著他那頎長身形,若要背,大概也得花一番力氣了。
師父逢十五便要去寒潭練功一日,夜了笛聲便響起來,青山夜靜,兩個半大的小孩便坐在院子裏聽。
“師父這是有什麼心事?”白衣少年問。
“大概是在想念什麼人。”紫衣少女喝光一壺酒後回答,“好多好多年了,我都習慣了。”
“想念對方的話,就去見他呀。”白衣少年說,他說這話時約摸12歲年紀,個子剛開始瘋長,不經意間已經比師姐高出半個頭。
“可能…是見不到了吧。”少女又喝光一壺酒,把頭順勢靠在少年的肩上。
少年聞言輕輕皺了一下眉頭,接過她手裏的空酒壺放在身側,又握了她的手道:“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嗯?”少女已快睡著,迷糊應了一聲。
“這樣就用不著想念對方了。”少年的手握得很緊,“我不想像師父這樣,隻能想念你。”
往事,總是好的。
時間再往前一點,小時候跟師兄也常來寒潭摸魚。
寒潭裏有種紅色小魚,滑溜地神出鬼沒,像一小條紅色閃電,肉極嫩極鮮,梁明月喜歡,師兄便潛下水去替她捉。
潭底生著種白色藻類,細長如發,光滑異常,人隻要下去,水淺處也很難立穩,那紅魚便在這藻中穿梭安居。
有次師兄下去半日沒上來,連氣泡也沒冒一個,嚇得梁明月在岸上大哭,不會水也摸著石頭想下去找人,水剛過襪子他就冒出來了,隨身的小網子裏有七八尾紅魚。說是沉得深了,找到了紅魚的巢穴。
那次他雖然道了歉,梁明月卻總覺得他有些不同,嘴上說著“給你熬一大鍋魚湯”,眼神卻很飄忽……
此時,顧長夜在竹屋外生了火,吊了口新買的鍋,正在熬湯。
那魚還是他親自下去捉的,手下想要代勞,被他拒絕了。
第一碗還是她的。
梁明月看著顧長夜遞過魚湯的手,眼前忽地有些模糊,她眨掉那些濕意,接了碗,走過去坐下來。
顧長夜這時隻著了裏衣,布衣藍衫的樣子看在她眼裏恍如隔世。
她原本應該有個師兄,有個師父,有個師弟,統統都沒有了,她像是一直在做一個美夢,又溫柔又好的夢,突然醒了。她也認了。但現在這個人,像是把她拉回到一個很久遠的夢裏。
她有點生氣,但比生氣更多的是一種她無法形容的情緒,像是痛,又像是空。
顧長夜十幾歲便決然下山,孤身一人拚殺數年,這其中的滋味,梁明月想不到,也不想知道。
她心胸狹窄,夢也做不了太大。
從前希望師父師兄雙全,她隻做個撒嬌打滾的弟子妹妹,一生一世,多麼輕易。
大概是不甘心吧。
師兄不甘心隻做個山民,他那些轟烈的身世,他那叱吒一時的父親,是他血脈裏的記認,他不可能甘心。
所以他走的那天,將潛淵劍掛在她房門口那天,在想些什麼呢?
那時天還沒亮,山蟲卻早已歇下,遠遠近近的樹影化在一片深藍裏,山風應該很冷,那個少年的臉也很冷,他心如鼓擂,身體裏湧動著陌生又理所應當的熱烈仇恨,也許是使命,支撐著他邁出了這個不值一提的小院。
他給自己的劍取名潛淵,他早就預感到自己是潛於淵底的遊龍。
眼前這個布衣藍衫的顧長夜,讓梁明月瞧見了他脖子上的玉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