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時晚上我出去散步。歧照夜市遠近聞名。
如同一場人間世俗煙火的筵席,在狹窄街巷中,一條流傳經年的民間集市從深夜延續至淩晨。油煙翻騰,人聲和汽車喇叭此起彼伏,攤販在攤位上陳列出各式食物,從山上到海裏,無所不有,形形色色。油炸或熱炒的製作方式絕對不會清潔和健康。饕餮客們漫無目的,熙熙攘攘。不知為此停留是滿足口腹之欲,還是被世間某刻貌似繁華充足的幻象麻醉。
歧照,往昔古都已如巨船在海洋中沉落。現世是一排排赤裸燈泡照射下的木桌,鋪置塑料布,散亂雜陳泡沫塑膠盒子和方便筷。喝酒聊天大塊朵頤的食客並不以簡陋肮髒餐具為意,大聲咋呼,吵吵嚷嚷。地麵上堆滿食物殘骸和濕漉漉殘餘。我在人群中穿行,與他們碰撞或同行,如同行走在一條沸騰河流中。迷失於一場浮世殘夢。
我聽到一顆古老心髒發出聲響,喧雜,沸騰,細微,輕盈。仿佛這座城,有一場戰敗之後飄落的綿長細雨,下了一千年沒有休止。雨水之下的人,漸漸習慣麵對變遷鎮定自若。對一座常年被泛濫洪水侵襲和淹沒的城市來說,人們失去目標是正常的態度。隻能關注當下的眼前的事,而對未來放棄展望。
如同一個平衡式的悖論,一麵,是破罐破摔式的得過且過,放縱拖遝;另一麵,是隻爭朝夕的知足頑強。形成一種理所應當的冷靜節奏,在沒有經營和計劃的生活之中,領受事物無常的本質。
穿過夜市,走回它破敗而迷人的舊城區街道。夜色街頭,路邊擺出吃夜飯簡易圓桌,螺螄,燜魚,燴麵,大盤油膩而鮮豔的菜肴,人們在行人和塵土中進食。臨街鋪子密密麻麻,人行道邊充溢垃圾,汙水及雨水之後未清除的淤泥。小服裝店燈火通明,傳出早年港台流行音樂。幹貨店擺出竹籮,堆滿炒製的幹果,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肉店砧板上放置未售賣完盡的香腸,樣子極為結實,散出硬質光澤,如同靜物繪畫。我又走到湖邊,湖水上閃爍零星寥落燈火。對岸唯一一座聳起的高樓,像一道突兀傷疤,粘貼於漆黑夜空。
抽完一根煙,起身,再走到城牆下麵。當地人在廣場上打羽毛球,跳健身操,孩子遊戲,老人紮堆。樓牆上有數盞刺眼燈光照射人群,白晃晃一片。牌樓上有遒勁清雅的書法寫著古文。
我長時間站在陰影中觀察他們。拍下幾張照片,然後轉身離開。
2
在失眠的淩晨,打開關於歧照的文字記錄。
往昔榮光被掃蕩一空之後,古都已無法觸及、複原和想象。當時的文人,留戀不舍它的美,試圖用文字留住一座城市的魂魄,把它風幹、凝固、成形。試圖為一個時代留下記錄。紡織,農田,瓷器,宗教,婚姻,習俗,社會,文化,園藝,建築,服飾,菜譜……無所不包。文字本身是流動的載體,是水和種子一樣的屬性。被文字複製出來的歧照,如同一種無邊無際無形跡的光線,撲朔迷離,無可捉摸。如同反複閱讀的關於上元節的文字。關於發生在這座城市裏的,一個早已被消亡的傳統節日。它幾近成為我的一場幻夢。
為記憶和幻象所奴役的文字,重新帶來一個光彩四溢的節日。上元節,它是這座大都會最隆重光華的節日,一次全民性激情而奢華的巨大盛會。權力與民間同樂,所有人在此刻平等。節日的生命力,啟發出人的快樂、尊嚴、情感、願望,跨越一切界限。一個節日持續三夜,延續至五夜,直至十夜。所有人紮燈,觀燈,遊燈,絞盡腦汁做出最美麗的燈。圍繞於此的慶祝則充滿延展性的歡愉,歌舞和玩耍通宵達旦,歡宴和遊樂竭盡全力。紅燭,焰火,鑼鼓,燈山燈海,猜謎,舞獅,雜耍,遊戲,熙攘人群彙入流光溢彩的隊伍,歡笑,幽會,鍾情,相娛相樂,綿延不絕。此刻,手裏持有的,眼裏盛容的,心裏記憶的,不是一盞盞精雕細琢的華燈,而是微小個體在快速飛馳和變幻的時空裏所能把握的,隻屬於當下的如遊絲一抹篤定而確實的存在感。為歡樂而存在。為豐足而存在。為平等而存在。
我對上元節的興趣,是因為故鄉,一個二線小城市,某段時期保持一種拖遝緩慢的發展進度。我的童年記憶,因此還能得以保留正月十五的燈籠微光。那個晚上,紙糊燈籠是一個儀式的重要道具。燈會遊行經過家門口的街道,人聲喧嘩,燈火遊離。幼小兒童從父母手裏接過小紙燈籠,蠟燭已被點燃,燭火帶來與日常生活不同的美感和氣氛,大家雀躍歡呼混入夜行的隊伍。這河水般的隊伍去向哪裏,燭火燒到何時是盡頭,誰能知道。一排排燈籠,容易破損,搖晃不定,隱約黯淡,但它代表著一個超現實的存在。如同祝願和祈福的本身。我們麵對的和希望的,總是不同的現實。
中山公園裏,有人紮起大型紙燈,看燈會,猜謎語。即使形式日益偷工減料,廉價粗糙,但仍是一個存在的節日內容。數十年後,正月十五,街上不再出現遊燈隊伍,也不再有手工製作材質原始工藝拙樸的燈籠。塑料和電池組成的假燈籠,代表了這個節日殘存的最後一絲痕跡。電視裏也許會播放一台歌頌讚美的晚會,專業娛樂人士載歌載舞,上演與此無關的虛假繁榮。它與人群最終脫離一切身體和情感的關係。
一個人們不再為此付出行動、熱情和願望的節日,還是節日嗎。當然不是,它隻是空餘的稱謂。如同一個被啃蝕掉血肉空空蕩蕩的巨大骨架,裏麵不再有熱情和生命力。如果沒有個體的參與和存在感,任何儀式都將淪落為空虛和不真。
3
彼時歧照,一年四季有諸多儀式和節日。元宵是隆重的全民性大狂歡,鼓樂雜耍,通宵歌舞,燭火通明,自不必說。清明,端午,重陽,中秋,七夕,花朝……這些傳統節慶,都還在人的生活裏起著重要的作用。
這座城市的細節,文字記載的還有許多:
凡是出售飲食的人,盤合器皿皆鮮淨。車、擔上的器具奇巧可愛。對食物滋味羹湯調製更不會草率忽略。即使是賣藥賣卦之人也戴帽束帶。沿街的乞丐也有規矩,過分懈怠的地方是眾人不能允許的。士農工商,諸行百戶,衣裝有各自的講究和本分。
如果有外地新來鄰居,會借給他們日用器具,送去湯茶,指點買賣。專門有一種角色擔當的人,每日要在鄰裏間走動,為人送茶,詢問相互情況。所以遇到凶、吉之事的人家,都來客盈門。
那些大酒店,賣零酒的小酒店有三兩次來過,就敢借給他們價值三五百兩的銀器。甚至貧困人家,若來店裏傳喚送酒,也用銀器供送。通宵飲酒的,第二天才去把銀器取回。酒店出借銀器時的闊略大量,是天下未曾有過的。
在酒館裏,哪怕隻是一個人獨自飲酒,所用的碗具也是銀器。果子菜蔬,沒有一樣不精致清潔。
凡是買東西不足一定的錢數,得到的也是這個錢數的東西。
人們在日常生活的裝飾裏,講究插花,焚香,點茶,掛畫。
……
這樣的節物風流,人情和美,現在很難體會。銀器的使用方式,可稱之為真正的奢侈大方。這些儀式感對一個社會的作用影響深遠,人們在日常生活得以獲得各種來源的精神支持。獨立,豐富,不孤立,個體與外界緊密相連,人尊重自然和天地,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就有恭順、謙遜、溫柔和克製。也許物質不算發達,但人所能得到的情感和愉悅的源頭,像一條浩蕩大河,源源不斷,穩定端莊。
我因此經常想起一個問題,一個人與所置身的時代,可保持一種怎樣的關係。
如果他執意與世間保持距離,遠離資訊,潮流,觀點,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聽電台不與團體接觸不參加公眾活動,他是否能夠與身處的時代脫離關係。答案,當然是否定。因為,他所住的房子美觀便利與否,他吃到的食物幹淨健康與否,他的家庭關係和睦豐富與否,他的交際關係和諧或緊張,他的婚姻,工作,他的價值觀念,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禮儀,瑣碎到他所使用的器具用品,他所喝的水的品質,他對外表衣飾的審美……無不被時代所左右。
微小個體對時代無足輕重,時代對個體來說,卻具備摧毀、影響、重建的力量,這是時代的強勢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響個體生命具體的取向、觀念、質量和模式。密不可分。
平凡瑣碎的形而下場景,通常能夠反映形而上意識的狀態:地鐵裏以電子遊戲、武俠盜版書、手機新聞打發時間的人。設計醜陋材質廉價的普遍性日常用品。傳播品裏暴力、色情、金錢至上的價值傾向。建築物虛張聲勢,華而不實。公眾設施對細節和便利的忽略。日常生活對傳統文化和習俗的疏遠和放棄。西方奢侈品帶來膨脹空洞的虛榮心,在潮流中的自我失落感。熱衷娛樂,審美低劣,跟風盲從,以惡和荒誕引起矚目。人際疏離,冷漠,自私,不信任。食物對數量化的追求而產生品質憂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熱島效應,季節缺乏細膩和清明的層次感……
我們失去的,如何數算。
新時代不是無所事事,不知置身何處。也不是閑息,空白,落寞,停頓。它的屬性其實是劇盛,勢利,衝動,炙熱。快馬加鞭,橫衝直撞。它不是無聊。它是貧乏。這種貧乏,不是缺失物質和科技種種,而是與富足和強勢的對照關係相聯映襯。貧乏,是一種信仰缺失,在內心缺少公正有力的支撐,得以支撐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強韌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給人們,但它們在拆解過程中,被操縱形式解構本義,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質疑、扭曲和忽略。
人的精神原本需要單純而專注地維護和發展,絕非在誘惑和虛弱之中被瓦解和搖擺。
所以,貧乏時代已來臨。
如同現世的歧照,一座在變遷中一蹶不振的停滯的城。
如同此刻的我,一個同樣困守而流落荒涼之地的寫作者。
4
次年冬季來臨。寫完小說,用去一年多時間。離開歧照,我的生活如何延續,我不知曉。手機裏沒有可以傾訴衷情的電話號碼,城市裏沒有可以登門拜訪的門牌號。我失敗的人生是一座孤島。除了電腦新開的文件夾裏,來自她的電子郵件日益增多並趨近尾聲。在我為周慶長的故事打出最後一個句號之後,我給這個未曾謀麵的讀者寫了一封回信。
我在一個你沒有去過的城市裏寫作,它叫歧照。在中國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我想你不會來到這裏。就如同你再不會去探望春梅。我們的生命裏已沒有任何故鄉,隻有通往遙遠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你的故事我已閱讀。我不能保證自己是持有這秘密的唯一。你寫信給我,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寫作者的任務之一,是把人心的區域裏所有屬於黑暗的深沉的秘密進行流動。如此這個緊縮中的世界才會平衡。
明天我將離開歧照,這次工作已完成。也許會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達那裏,應該付諸行動。寫作經常使我覺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擁有無限的錯覺,所以有時會拖遝、懶惰、冷淡。一旦結束寫作,無法在世間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我的難題。
滿目虛假繁榮,到處歡歌急鑼。我隻能保持自己隱藏而後退,無法成為一個誌得意滿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時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裏的所有人的時代。我們如何自處。也許唯有愛和真實,值得追尋。
我的小說裏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實在哪裏都有。中國有無數重複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個有想象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國度,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熱愛這一個區域。在你逐漸了解它,了解一塊土地的屬性,而不被局限的邊界和人為的因素限製,這塊土地的文明更讓人動容貼近。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回來。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運有一種普遍規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們都會遇見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謝謝你帶給我那些記憶。分享使我們的生命增加重量。再會。
5
《清明上河圖》的發黃脆薄絹布上,積木般脆弱繁瑣的建築,一座座彩虹狀拱起的半圓形橋梁,完美的線條和平衡感。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載從長江中下遊平原運送過來的優質稻米。臨河酒樓茶肆,充斥享樂悠然的人群。店鋪裏有人辛勤勞作,街道上有人趕著騾馬奔波生計,雜耍藝人竭盡全力,博取圍觀和喝彩。男女老幼,騎馬坐轎,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間。這本是充滿浮生若夢的消極氣氛的一張記錄,暗示人為的一切最終都將被掃蕩一空。
隻是那些人,他們的平靜麵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勞作消遣中的渾然不覺,怡然自得,舉止中謙卑和積極的姿勢,帶來力量的模式。一種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種對立的脆弱和永恒。一種默默消滅的以淚帶笑所能領會的美。
情感與個體存在的曆史就是這樣的模式。我寫完周慶長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場輾轉反側隻用來論證虛空破碎的情愛幻夢。這是一個快速而空洞的時代裏,一個渺小個體的存在和見證。
寫完這本書,我確認自己寫過的所有小說,其實都隻是一個人的故事。所謂的邊緣人,在所置身的時代裏不合時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們是時代的局外人。唯獨不做逃脫的,是與自身生命觀照的刀刃相見。人若不選擇在集體中花好月圓,便顯得行跡可疑。我看著他們在文字中逐個消失於暗夜之中,心想結局必然。
某天上午十點四十五分,我在歧照火車站坐上發往上海的火車。天色陰沉,空氣凜冽,歧照在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即將降臨。空蕩蕩的列車依舊沒有滿座。
我在行囊裏塞入厚厚一遝打印稿件。但我對周慶長的結局仍舊略覺悵惘,她應該怎樣生活下去,沒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肉身對峙時間的銅牆鐵壁,心中能夠有多少把握。有人說,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靈憂傷,誰能承當,在火車上,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標,自相矛盾,有一種無地自容的驚惶。我要去哪裏,我能夠見到誰,我將如何生活下去。質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凶猛而至。
在洗手間裏,我推開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風中吹拂很久。隻覺得胸口翻騰,心中一頭黑暗野獸開始起身覓食。我急需與人發生一些聯係,有人說話,有人擁抱,或者進入和被進入彼此的身體和內心,都可以讓我好過。打開手機,用發顫的手指,翻動通訊錄一行一行仔細尋找,尋找一個可以在此刻對話的人。大部分號碼是編輯,記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產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廳,劇場的電話……包括依雲礦泉水訂購及安利產品上門服務的電話。唯獨沒有一個號碼可以用來問候。
腦子混亂、焦慮、煩躁、無法安寧,如同塞滿金屬、木頭、荊棘、煤炭和岩石。有某個瞬間的理性失常。我把手機抽出芯片衝入馬桶,把外殼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車晃蕩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鄰座乘客的昏睡之中,無法自控,滿眼淚水躺倒在座位上,從行囊裏翻出一隻白色塑料小瓶。醫生配給的安眠藥,一種催眠鎮靜藥和抗焦慮藥,可引起中樞神經係統不同部位的抑製。醫生一共給了八片。小小的圓形白色藥片,我全部放進嘴巴裏,用瓶裝水吞服而下。
昏睡多久,無法確定。也許陷入一種昏迷。在夢中我見到小說裏的人物,周慶長。十四歲穿白衣藍裙中學校服的少女,獨自穿越無人隧道。深長幽暗的隧道延伸遠處,盡頭光亮灼亮強烈,粉白芳香的夾竹桃花枝在陽光中輕輕晃動。那種色彩,亮度,氣息,連同她發出呼吸的聲音,和在寂靜中振動的足音,都顯得格外強烈,仿佛被擴大無數倍。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動脈中湧動的血液,她心髒的搏動,她身體裏充盈的帶著恐懼和意誌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