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每次看到外婆羅采芹,腦中首先反應出來的便是一年前她在S市圖書館翻到的那篇字數不滿五百的報道,其不乏諷刺意味的標題至今讓她記憶猶新——《教師夜歸遭遇笨賊,有驚無險》。
整件事非常簡單。某天晚上,退休教師舒先生一家看戲歸來,發現客廳地板上躺著一個滿身酒氣的陌生女人。他們在她的口袋裏發現一塊舒先生的手表和一百元現金,便報了警。警方把她帶回警察局,不久就查明她是個小偷。根據她的自述,她是在準備離開舒家時,突然發現舒先生那瓶藏在玻璃櫃裏的五糧液的。本來她應該帶上酒馬上離開的,但她忍不住揭開瓶蓋喝了一口,這一下頓時讓她酒癮大發。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就這樣在舒先生的客廳裏一口接一口,直到喝光整瓶酒,醉得不省人事。根據記者的了解,她還把廚房桌上的一盤紅燒雞腿和兩個肉粽吃得一口不剩。“遇到小偷當然是件倒黴的事,但舒先生還算幸運,因為他碰到的是世界上最笨的賊。”王睿每每想到文章最後那句不乏揶揄的結束語,就不禁莞爾。
這個“世界上最笨的賊”就是她的外婆羅采芹。那次偷竊事件讓她獲刑一年。
“你媽在嗎?”羅采芹在院門口瞪著她。
“她在。”王睿打開了門。當身材矮胖的羅采芹穿過濕滑的青石板地,風風火火地衝進主樓時,她照例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主樓走廊剛擦過的地板上,立刻留下兩行沾滿泥的鞋印。
“你媽在幹嗎?”飯廳裏亮著燈,羅采芹撩了一下濕淋淋的頭發,朝走廊盡頭張望。
母親正在飯廳裏儀態萬方地招待她的老朋友。她一定不會想到,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的人正在客廳裏東張西望。
“她不是你們的外婆,她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你們要是再敢叫她,再敢開門放她進來,我就抽了你們的筋!聽明白沒有?”自她懂事以來,母親就一直在她和妹妹耳邊重複這句話。過去,她一直以為母親對外婆的厭惡,僅僅是因為嫌棄外婆坐過牢,後來才慢慢明白,母親的告誡中隱含著某些更深層的東西。
“這個時間,肯定是在吃晚飯吧?哇,好香啊!在吃什麼?”羅采芹用力抽了一下鼻子,在空氣中嗅了一圈,隨後咧開嘴笑道:“是雞!土雞湯!舒寧這丫頭一定是在招待什麼重要的客人,平時她哪舍得吃雞!客人是誰?”
還是外婆了解母親。母親向來吝嗇,平時飯桌上最多的就是些不值錢的小海鮮和她早就吃膩的雞蛋,連肉都很少出現,更別說土雞了。今晚那桌菜可是母親咬緊牙關做的,誰都知道,她是想在朋友麵前撐場麵。
“是媽的老朋友,媽請她們來住幾天。”她朝裏麵指了指,示意外婆進去。
假如母親知道,她不僅給外婆開了門,還讓外婆進飯廳,她身上恐怕免不了要挨幾下。但她不怕。相反,現在隻要一想到母親即將發出的怒吼,她就覺得無比興奮。
“王睿,是誰來了?”母親高亢的聲音從飯廳傳來。
“是、是她來了……”她故意結結巴巴。她知道每次她說不清楚話,急性子的母親就會心急火燎地趕到她麵前,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果然,沒過一秒鍾,母親頎長的身影就搖晃著出現在走廊的盡頭。她看見外婆了。如王睿所料,她當場怔住,但就像過去每次跟外婆見麵一樣,根本不敢正視外婆,她的目光很快繞開外婆,停在了女兒身上。
“你的記性是不是讓狗吃了?”母親低聲斥責道。
“我看外麵在下雨,外婆全身都淋濕了,而且現在又這麼晚了,都快七點了……”她神情歉疚,聲音卻不低。她希望飯廳的客人能聽見她們在說什麼,希望對方能清楚地知道,晚上七點,外婆羅采芹曾經在走廊裏跟她的女兒舒寧發生過不愉快。
“舒寧跟羅采芹的關係一向都很緊張,舒寧曾經在不同場合多次表達過對母親的不滿。她拒絕跟母親同住,也拒絕贍養母親,甚至警告她的兩個女兒,誰要是敢接近羅采芹,就懲罰誰……”她仿佛聽到法庭上公訴人在一本正經地念念有詞,她不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但是總要先安排妥當。假如失敗的話,也許母親是最好的替罪羊。
她聽到自己還在連聲說著對不起。
“住口!快回去吃飯!”母親低吼著打斷了她的道歉。
而這時,外婆卻扯開了她那破鑼般的大嗓門。
“舒寧,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見到你媽連個招呼也不打。燉了雞湯也不知道請你媽喝兩口,你是怎麼給孩子作榜樣的?”外婆輕快的語氣裏帶著些許惡毒,她一瘸一拐地想朝裏走,母親立刻擋在了她前麵。
“你想幹什麼?”母親輕聲質問。
“想幹什麼?吃飯!”外婆斬釘截鐵地吼了一句,接著她又高聲唱道:“哎呀,我真是可憐啊,養了個不孝女。我一個老太婆無依無靠啊!哎呀呀,我好可憐哪,一個人孤孤單單,沒錢沒地方住,到女兒家,連口飯也吃不到啊!真是不孝女啊……”
“夠了!”母親的怒吼終於如期而至,但轉眼她的怒氣就變成了一種警覺,飯廳裏有客人,無論此刻多麼憤怒,她都得控製自己的情緒。她走近外婆,用商量的口吻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