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1 / 3)

緋心看著手裏的碧玉盞,裏麵隻是冷水。

水是冷的,極清澈,帶出碧玉的柔光。

這滴滴的晶瑩她從未認真欣賞過,她舉凡飲食必要精致無比。便是何種茶配何種杯,也絕不能有半點差錯。冰冷的水,她從不喝,但這種寡淡無味,如今也成了奢侈。

藍袍赤帶困熊虎,龍翔鳳展翔金牢。

她一生所追求的都是名望,她最喜歡的,就是體麵!但現在,一切的名望和體麵,她都拱手奉上!誰是不怕死的呢?她抿了唇,笑得蒼白卻一如既往!這是她自己選的地方,是她的家,她的戰場,她的墳!

曾經有多少人在她麵前苦苦哀求,曾經有多少人倒在她的精明與算計之下!更有多少詛咒多少謾罵?在這宮裏,隻有成敗,沒有是非!

如今,她是被困的熊虎,失了鋒銳的刀槍,斷了羽翼的雀鳥。但是她依舊要維持著,她最後的體麵!

她輕輕晃著杯正待要喝。忽然聽得外頭一陣忙亂,接著便有急促的腳步聲往這邊來。她微是一怔,是他啊,他來了!

曾經她進入這裏,是因這裏可以給她前所未有的體麵和榮光。這裏是權力的中心,利益的頂點,也是尊榮、是光彩、是名聲!她隻看到這些,卻沒注意到他!當她開始注意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就算他要捏碎她的骨頭,怒吼或者崩潰,她都沒有任何的怨言。就算死得聲名狼藉,她也無憾。隻是,最怕看到那雙漆黑如潭,又讓她的心撕痛至極的眼睛!她所辜負的,便是這眼眸之下,千瘡百孔的真心!

“你以為朕能領你的情嗎?你死了以後,朕就把你散發覆麵,草灰掩口,破席裹屍。一路拖回淮南去!再一個兩個,照著你們樂正宗譜把他們全斬首曝市!”他是這樣說的,說得尖銳刻骨,字字如血。她恍惚聽著,疼卻不是因他的話或者那掐斷骨頭的力量。她看到他的眼淚,像是那暖玉湖畔,咬破手指的血滴,讓她整個人都開始抽搐起來!

他突然鬆了她轉身就走。

但她幾步踉蹌過去,伸手去抓他的衣擺,讓他一把甩到一邊去。她整個人就要撲倒,手足並用向前一撲一把抱住他的腿。生平第一次這樣毫不顧忌地飛撲過去,像是抓住那飛揚的羽毛,或者是那一瞬便融而消無的晶瑩雪片。

她緊緊地要抱住他,卻隻是抓住冰冷的地麵,她發出尖銳而淒痛的呼喊,兩眼是黑的,手上亂扒也沒站起來,覺得嘴裏腥鹹得要命。她拚命在地上抓了兩下,嘴裏突然叫著:“雲曦,求你別去!”說著,口裏的血已經溢了出來,眼淚也跟著而落!

她曾經完全沉浸在計謀得逞的興奮裏。

但現在,她覺得快痛死了!

可是她明白,即便老天給她樂正緋心重活一次的機會,她依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這條路……

第一章 恒永之內難逢源

掬慧宮建於高台之上,殿閣高闊。既納光通透,又阻熱隔寒。懷貴妃樂正緋心此時歪在偏殿廂廳裏的貴妃椅上,身邊跪著一個身著湖綠宮衣的宮女,執著美人槌在輕輕替她捶腿。邊上還立著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宮女,身著雲白色女官的宮衣,手中捧著茶,半低著頭向她說著什麼。

緋心不時微哼一聲,眼眸還帶出一絲初起時的微懶,軟紅紗縷包裹著她的身軀,與身下絨絲錦毯相映,招展出明媚的曲線。

她似睡猶醒,慵懶而閑適,腿部傳來的恰到好處的力量讓她全身都格外地放鬆。若非是那微泣的抽噎聲不時傳進她的耳朵,這個早晨還算是不錯。

在她的榻邊不遠,光潔彩釉的磚地上,還跪著一個女子。看身著裝飾,絕非普通宮女,此時她纖細的身體微微抖著,鬢發散亂,環佩半移,雙眼紅腫,麵色青慘,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她一直竭力忍著喉間的嗚咽,但還是有細碎的聲音流淌出來。她眼尾的餘光一直在看緋心的表情,當注意到她的眉輕輕蹙起的時候,生生扼住自己的聲音,但這讓她抖得更厲害起來。

“本宮不願再見你,讓你自己上報居安,托病外養,已經是本宮對你最大的恩典”!緋心的聲音依舊懶懶的,輕描淡寫。她有著極為柔媚的五官,略上揚的眼角此時熏上一點點煙藍,額頭繪著藍金的櫻彩,與她的衣衫相配,格外明豔。長發綰出蝶髻,垂下兩縷翅尾飛在肩頭。髻上是星星點點的碎花單簪,皆是深深淺淺的藍與柔粉,與她麵上微微的漾紅,湊成華麗的媚色,便是此時,她依舊情溫生柔,如風脈脈。

她懶洋洋地看著邊上的宮女,微揚了下頜。站著的宮女明白其意,微點了下頭應著:“娘娘,那奴婢先退下了。”

緋心偏頭翻了一下身,將膝微拱了一下吩咐:“這裏再重些。”她的聲音酥軟清淡,半眯了眼看著殿梁下垂落的十彩鎦金蘇簾。那明晃晃的華光讓她的睫毛微抖了一下,力度合宜的捶敲讓她又有些昏昏欲睡。她完全視那跪著的女子不存在一般,更讓那女子麵如死灰。

“娘娘,臣妾知錯了……還請娘娘看在,看在臣妾……”她嗚咽著說不下去,額間已經泛了血腫,想是磕頭磕久了。但她渾然不覺疼痛一般,屈膝伸手,想再靠近緋心一些,卻又懾於執槌的宮女一個眼神,生生定住了身。

緋心聽了她的話,靜了許久,慢悠悠說:“本宮看在你是五嬪之一,給你留些臉麵,別擾了本宮的清靜,下去!”她輕輕咄了一聲,簾珠輕擺,簾外側立著的一個年輕太監有如得令,屈身而入。太監手肘間的拂塵微蕩,板著平平的腔調:“清嬪娘娘,趁著今日天早,您就請吧?”

這聲音一出,邊上已經一陣窸窣輕響,鬼魅般地貼過來兩個小太監,皆是藍衣宮服,戴著帽,一個手上已經拿了包袱,一個伸手便來摁她。

那女子眼瞳泛紅,麵上斑駁的殘妝讓她的表情此時有些猙獰:“樂正緋心,你算什麼東西!暴發戶的女兒,賤民出身的爛貨……”她歇斯底裏,變腔走調的聲音還未出完,兩個小太監已經連捂帶扯,讓她險些翻了白眼。他們渾然不顧,拖死屍一樣將她拽了出去。

領頭的年輕太監彎躬著腰:“娘娘,奴才這就去辦事了。”

緋心閉目不語。等他慢慢退出去了,她眉頭微微舒展,並不以之前所聽的話為意。在後宮這裏,肯當麵罵你,已經算是忠厚了!倒下的不一定是輸,站著的,也不見得是贏,所以,她並未有半點快意,也沒半分不悅!

三年了,不知不覺,又迎來一個春天。芳草吐碧,柳展櫻飛,高階外石榴出了新芽。此時正是清晨,銅鶴上還蒙著初露。殿外雀兒踏枝清歌,采摘凝露。宮娥個個明肌如雪,笑顏勝花,有條不紊地忙碌,與初日之光交相輝映,格外明媚。而這錦繡之季,正是選秀時節。

三年前,她同樣也是自端陽門而入,穿過這厚重而高闊的城洞,進到這座恒永禁宮之內。入宮不久便封為昭華夫人,第二年便晉為三妃之首。如此奇快升位,堪稱百年首例。

但她知道,之所以可以升位如此之快,並非是因自己有絕勝之姿,亦不是母憑子貴,更不是家世顯赫。而是,她長得與這掬慧宮的前任主人,慧貴妃有六七分相似。

人有相似並不離奇,隻是她,不僅長得像,連舉止神態,習慣愛好,無一不像。正是如此像,勾起聖上對慧貴妃戚懷之心,她才能一舉扶搖而上,得蒙榮寵。

她並不介意當個替身,太後將她挑選而來,正是當這個替身。她並不愛這藍粉妖饒,不愛這軟紅紗質,但現在,她日日都做此妝容。她不喜歡十彩鎦金,不喜歡太過耀眼的東西,但現在,她這掬慧宮內,皆是五光十色,觸目明豔。因她現在這一切,都是因她的“像”而擁有的。她要一直“像”下去,直到死亡的那一天。她很清楚,這就是她的人生。這座恒永禁宮,便是她的家,她的戰場,亦是她的墳。

今帝七歲登基,至今已經十五載,以十一子的身位繼承大寶,康太後功不可沒。雖然帝非太後親生,但太後撫養躬親,母子情深。宣平九年,帝大婚,太後在大婚三個月後撤簾歸政,在壽春宮頤養天年。如今,帝親政已經六載,勤勉儉慎,朝野皆安,與太後更是母慈子孝,為天下之典範。

誰說皇家無親恩,太後正是見宣平帝失妃痛楚,朝思暮想,這才自秀女之中選中緋心,以慧妃為典,嚴加訓練,以安帝心。所以說,緋心的榮華富貴,不僅是皇上給的,更是太後給的。

她並非出身士族,父親商賈起家,雖然富貴,但身份低下。本朝重農輕商,尤重世族背景。父親雖然多金,仍為大家所輕。他深知世族重要,為了子孫後世,便於宣平三年捐得一個散職,此後又廣散金銀,苦心鑽攀,才為她爭取一個待選之位。所以,這個機會對她格外重要,她所肩負的,不僅是她一個人,而是他們整個樂正家。唯有她身居高位,得蒙聖寵,她的兄弟才有機會入仕以報效朝廷,以正家聲。

後宮鬥爭,古來有之。加上皇後與她,後宮現有名位妃嬪共計二十三人,今年選秀一過,會有更多美女充盈宮房。不過爭鬥於她並不陌生,她是庶出,娘親連個二房都沒爭上,家中兄弟姐妹眾多,她自小便在夾縫中生存。她卻被大娘視為己出,更得到父親垂注,其中心酸痛楚唯有自知,連這個參選的機會,她都是苦心爭取到的。鬥爭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融進她的血管裏,流淌在她每一滴熱血裏。後宮生活何其無聊,不鬥豈不是錯負光陰。進宮以來,她一直扮演著慧妃的角色,宛如慧妃重生一般天衣無縫。沒有一件是她喜歡的,隻有鬥,她喜歡!就算不能成為贏家,也絕不能倒下。

她正顧惘神思之間,忽聽碎步輕響,珠簾微漾,她知道是剛才出去的繡靈回來了。繡靈在宮中已經待了十三四年,現在是掬慧宮的掌宮宮女。緋心精選出她來,現在繡靈亦是她的心腹之一。宮中之事,事無巨細,繡靈皆有方打聽。

緋心微微睜了眸,正看到繡靈巧步輕移,手中已經多了一個金彩璃托盤,上麵擺著幾本冊子。她貼近緋心的身邊,沒有開口。緋心懶懶一伸腿,一個眼神,捶腿的繡彩會意,收了槌微一個福身,便輕輕向著殿外而去。剛才所發生的事,就像塵埃一樣,風一卷便散,半點痕跡也沒有,不但在緋心眼中心中沒有,連帶她宮裏的所有下人眼裏心裏,也都跟灰塵一樣不值得一提。

繡靈將盤子送到她手邊:“最上麵這本子,都是過了二圍的。下頭的,是已經刷下去的。”

緋心睨了一下,直接從底下抽出一本來展開看。上麵不僅詳錄了人名,家世背景,甚至因何被淘汰,被何人淘汰都標得清清楚楚。她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一點點地看。被刷下去的,也有可能鹹魚翻身,這就需要更詳細了解這些女子的背景。

選秀是一檔子極繁重的工作,有些家世不好的,可能連籍冊都不能上到內充就被刷下去了。但人有八麵,八爪遊觸,指不定哪條須子就碰上邊沿。比如她,她的家世根本不能入目,若非太後注意到,把她扒拉出來的話,她也隻能灰頭土臉地回家。她能被太後注意到,就說明太後看得有多詳細。待選過千,初選過後得三百人,能最後進入宮闈隻有八十,而最終點封者更是寥寥。但當時籍冊剛到,還不及送至內充之時,太後已經點明讓她入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