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2 / 3)

“其實沒什麼用。光擦一麵的玻璃等於沒擦。我不敢去擦裏麵,不知這間門窗緊閉的小屋裏躺著怎樣可怕的怪物。沒辦法消磨剩下的時間,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塊最下麵的玻璃。玻璃這東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報紙用汽油用酒精,都沒有用手指頭擦得幹淨,好象手跟玻璃相克。”

“我下意識地用手心畫著圈,玻璃閃出鋼藍色的光。突然,手掌對側的白羽毛神奇地變薄了,露出一個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塊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麵。由於我的體溫,一小塊冰淩變成蒸汽飛走了。我不由得湊過去,想看看這間我擦了外麵玻璃的房子,是番什麼景象。”

“我換了一隻手。原先那隻手掌已變得同冰塊一般冷。新的手心熱很衝,油亮黑暗的斑塊迅速擴大,已經夠我把兩隻眼睛鑲在上麵了。”

“我半蹲著腿,因為那塊玻璃很矮。我屏住氣把鼻子壓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麼?”她憂鬱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嚇了我,提示我有個準備。

她不知我當過醫生,而且已在病區盤桓多日。

“雪白的被單,瘦如骷髏的老人,樹根一樣的皺紋,氧氣瓶……”我直截了當地說。

“你說得對。”她輕聲地說,知道沒有什麼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有螢火蟲在飛,不多,僅兩隻,但飛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條,編織著細密古怪的花紋……”

“這是什麼?”輪到我吃驚了。能讓一個有著20多年醫齡的主治醫師吃驚的事,實在不多。

“那是一雙患白內障的老爺爺的眼睛。他正從我的手心融出的那兩個小洞向外張望。”女孩依舊垂著眼簾說。

“講下去。”我極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說——

後來我就進去了。我看到了您剛才說的那一切。我對老爺爺說,我是來為您服務的。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著窺探外界的姿勢,隻是脖子軟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無以倫比。臉色象一個角落裏的髒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許是剛才的運動費盡了氣力,他拚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該對我的到來表現出高興。可是,沒有。他麵無表情地對著我,淡漠得象一塊舊床單。

我是個生性靦腆的女孩,對那些熱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說什麼好,麵對這樣一個年紀足可做我太爺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該怎樣。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也呆呆地看著我。就象我們最初隔著窗戶那樣。

就在這時,護工小白送飯來了。我說,你到別處忙吧,我來喂飯。

小白說,杜爺爺的飯可不好喂了。要實在不吃,別勉強。

我說,你放心。我把雞湯麵放在嘴邊吹,不涼不燙地送到杜爺爺麵前。他的嘴象被透明膠紙粘住了,嚴絲合縫。

您得吃飯啊。我後悔攬了勸人吃飯的活兒,我不會勸人。

他終於開口,不是吃飯,是說話。藥都沒有用,飯就更沒用了。我不要吃飯。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沒有人能說服他們。

您總得吃一點兒。我又說了一句。我不會說別的話,就擎著勺愣愣地站著。勺裏的飯涼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個碗裏,重剜了一勺熱乎的湯,象舉蠟燭一樣端著。我想,古代的舉案齊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爺爺打精神,掙紮著說,你這不是成心氣我嗎?

我眼淚一下子迸出來。我跟你無親無故的,這麼服侍你,你還不知好歹!

我倔強地一直舉著,直到雞油凝出了黃圈。

杜爺爺歎了一口氣說,我吃,孩子。有一個條件。

我心裏很反感。吃不吃飯是你自己的事,還跟我講什麼條件。可一想到回去還得彙報今天的戰果,隻好順著他。就問,什麼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