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賀元棠勾唇一笑,坦然自若地複又開口道:“那是因為你們幾個事後都服用了解藥。”
說著抬手一揮,屏風後麵現出一個五花大綁的宮人,嘴巴被布巾堵住,一雙眼滿是絕望和震驚,一瞧見端王,整個人神情一變,像是喪家犬看到主人似的,賀元彰滿頭大汗,連連將視線移開不敢再看。
“此人皇弟可還認得?禦膳房裏的一個小管事,當年便是被你買通,事後給你們一人上了一碗醒酒茶……而那解藥,便就下在茶裏,”賀元棠頓了頓湊近一笑,“皇弟,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賀元彰抬頭訕訕地看向太子,對方的眉眼之間,皆是病氣,眸光之中,慈悲漸消,看向他的目光雖仍是淡淡的,但賀元彰卻不寒而栗。
夢中的惡鬼,果真來朝他尋仇了!
賀元彰咬著牙仍是不認:“還望父皇明察!兒臣是冤枉的……”
梁帝微微一抬手,便有人上前將這位尊貴無匹的端王殿下給拖了下去。
等待他的,怕隻有在宗人府的監牢裏度過餘生了。
太子料理完端王,便就請旨去宮外看望禛王。梁帝念及前些時日冤枉了那老五,便命人封了好些賞賜教他一並帶給賀元闌。
這端王遭殃的消息和太子複生時傳播地一樣快,消息前腳才剛到淮王府,這後腳故事的主人公就閃亮登場了。
淮王府蓬蓽生輝,淮王親自率領宮人在門口迎客。
賀元棠幽幽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動了下,到底沒再說什麼,寒暄兩句便就著人帶路趕往客院。
那處也是聚集了一院子人,一見到他依仗便就自覺躬身行禮,其中有個小小的身影難掩好奇,想看也不敢看的,兀自按壓著小小的好奇心,卻見眼前地上突然多了雙黑底織金的靴子尖,上麵好像還繡著龍,小崽子正在細細地打量著鞋上的圖案,突然,耳邊響起道熟悉的聲音來。
“清玨。”賀元棠溫聲喚他。
小崽子耳朵一動,這聲音聽著怎的這麼熟悉?
有心想抬頭看看,卻又念及爺爺先前交代過的,不能失了分寸,遂隻好又繼續去研究這鞋子尖上的銀邊。
賀元棠無奈地一笑,伸手便將他的小胳膊環住輕輕抱起,小崽子還沒反應過來,便已落到了太子的懷裏。
伴隨著那熟悉地笑聲,小崽子抬頭,這一看險些沒驚呼出聲。
“爹爹?……哦不對,太子殿下,你怎麼長得跟我爹爹一模一樣?”
此話一出,眾人神色各異,陳伯唯恐這崽子衝撞了太子,忙站出來賠罪道:“小子無狀,還望太子殿下見諒!”
賀元棠溫聲笑笑道:“無妨,”說著頓了頓,又示意他抬頭道,“您可還記得孤?”
陳伯恭敬地起身一看,竟還真是當年的太子。那年他南下治災,陳伯同另外幾個誌同道合的大夫們一塊治病救人,後來太子見他們醫術高明又問過於腿疾一事略有研究,便請了他們幾個一塊入汴京,說要替他皇弟看病。誰知道後來在那拓雲別院裏耗了半年時間也沒得那位小殿下召見,臨走時稀裏糊塗救走那小拾硯,如今竟沒想到又在這汴京城裏碰上了麵。
果真,這萬事皆有緣。
陳伯笑嗬嗬地點了點頭,又好奇地一指他懷裏這隻小崽子,恭敬道:“敢問殿下如何知曉這孩子姓名?”
賀元棠溫聲顛了顛懷裏仍在發癔症的小崽子輕輕一笑,揚聲道:“他可是孤的親生兒子,孤又怎會不知?”
此言一出,滿院子人恨不得都驚掉了下巴!
這……不是在開玩笑吧?這信息量也太大了!
已知小虎乃是鶯娘姐姐親生兒子,禛王府上默認的小殿下,然後竟又是當今太子的親生兒子,所以……
鶯娘姐姐便是先太子妃?
便也是……王爺的親皇嫂?
我的老天爺呀,這關係可太亂了!
莫說是眾人皆是目瞪口呆,連著懷裏的崽子都是瞠目結舌的,捧著賀元棠的臉左看右看,先前看他穿得太精致了壓根同那個布衣出身的尚夫子相提並論,如今被他這一番話砸得是小小的腦袋冒著大大的問號。
“尚夫子不是我義父麼?怎的又成我親爹爹了?”
賀元棠知曉此事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摟著他附耳低聲道:“回頭再告訴你!”
說完又朝陳伯躬身一拜,陳伯忙虛扶著他道:“這可怎麼使得!老夫可受不起!”
賀元棠仍是堅持著拜了下去,過後方才起身認真道:“多謝老先生這麼久一來對我兒的照顧,孤感激不盡!”
說著抬手命人送來了一摞自宮中抄錄下來的典籍醫本,溫聲道:“孤知道老先生一生救死扶傷尋醫問道,拿金銀便是辱沒了先生,此乃孤的一點小小心意,還望笑納。”
老頭兒本就是個醫癡,如今一看那些抄本恨不得眼睛都挪不開,便也不再推拒,樂嗬嗬地收下。
賀元棠道謝之後,便就抱著自家崽子去尋賀元闌。
院子裏的動靜,賀元闌早就聽到一清二楚。
如今他意識混亂,隱隱已經快要壓製不住心魔,白日都有出來作祟的可能,眾人無法,隻好將他關在屋內。心癮發作時,他將能打砸的都給打砸了,如今整個人就坐在一片狼藉之中。雙手被捆縛著,雙目無神地盯著房梁。
門口開鎖的動靜,每一道窸窣聲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心底卻本能地產生抗拒。
大哥死而複生,最恐慌的其實是自己。
這些年他好不容易從太子的陰影裏走了出來,如今卻又要被打了回去。
或許這就是命。
賀元闌冷笑一聲,在門開前的最後一刻,還是選擇躲了進去。
心魔眨了眨眼,看向從光影裏走出來的那個翩翩公子,嘲諷地勾起了唇角道:“怎麼,大哥這才剛回來,便就迫不及待地想來看臣弟的笑話了?”
賀元棠對他的冷嘲熱諷置若罔聞,抬步穿過狼藉走到他近前,衝他輕輕一笑道:“阿闌,好久不見。”
心魔冷哼一聲不願接茬。
賀元棠仿似對他的冷臉習慣了一般,麵色不改地坐到他跟前去解他腕間的綢布。
湊得近了,心魔都能聞見他身上揮之不去的苦藥味,還有那張蒼白如紙的臉色,心魔心下一哂道:“怎麼,皇兄還真是有本事,中了毒都能從火海裏逃生,可當真菩薩座下的童子轉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呀……”
賀元棠深吸了口氣,沒有接話。
小崽子乖巧地坐在一旁,看著如今這判若兩人的心魔,心下實在有些詫異。
平素發作時,就跟瘋魔了一般六親不認,滿腦子都是那極樂丹,如今這瞧著分明也是心魔,可這副正常的模樣,除了語氣重些,倒也沒什麼,小眉頭一皺,便就開了口問道:“你是大哥哥還是心魔?”
心魔橫他一眼,斥道:“閉嘴!”
成吧,能這樣說話的,絕對是心魔沒跑了!
賀元棠終於將他的手腕給鬆了綁,聽他這副漠然的語氣,責怪道:“你同一個孩子置什麼氣?”
心魔一聽,怒極反笑,一把奪過小虎到自己懷裏,指著他道:“用得著你假惺惺的?他是本王府上的世子,跟你有什麼關係!”
小虎被箍得很緊,一瞬間臉色有些慌張,賀元棠見狀本想同他爭奪,卻又怕傷著孩子,歎了口氣道:“你知道的,他是孤的親兒子。”
見他聞聲臉色一變,賀元棠卻仍未停止地繼續道:“瑛兒是孤的太子妃,清玨的親娘……”
“所以呢?”心魔攥緊了拳頭,不願繼續聽下去地厲聲打斷。
“孤知道你心悅瑛兒……隻要你肯將主動那極樂丹戒掉,孤便仍當作瑛兒早已葬身在六年前的火海。”
僅一瞬間,賀元闌換回身體,整個人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喃喃道:“你說什麼?”
賀元棠一見是弟弟來了,笑得更溫柔幾分,一字一句重複道:“孤答應將瑛兒讓給你,前提是你得戒斷那極樂丹。”
“此話當真?”
“一言九鼎。”
話畢,賀元棠便也不再多逗留,將孩子抱了回來,出門留他一個人慢慢考慮,又打聽了拾硯的住處,推門而入時,拾硯已經幽幽轉醒,艱難地睜著眼睛望向來人。
一見太子重新著上滾珠華服,恢複了從前的氣度,扯著唇角笑了一笑,便想起身行禮。
賀元棠快步走到塌邊,將他按了回去,佯怒道:“還不老老實實地好生養病,瞎起來做什麼!”
拾硯眨巴著眼睛好笑道:“您現在都是太子,奴婢自是起身跟您行禮唄。”
話音一畢,太子明顯不悅地擰住了眉頭。
拾硯求助地望了眼小崽子,卻見他也是攤了攤手。
沒覺得哪兒不對呀?
賀元棠本還想氣上一陣,餘光掃見他那幹得快要出血的唇角,立時氣就一消,無奈地歎了口氣起身倒了杯溫水遞了過去,拾硯習慣性地就張嘴喝了,卻又猛然想起他如今乃是太子,這便又想將茶杯給奪了過去。
豈料這一下似是點炮仗一般徹底激怒了賀元棠,對方將手中杯盞怒氣騰騰地往地上一砸,清脆地聲音回蕩在房內。
拾硯都給嚇懵了,瞧見賀元棠的臉色,嚇得便又想起身告罪,賀元棠深吸一口氣,終是再忍不住地出聲發作道:“你究竟還要待我生分到何時?從前一見孤便就躲得遠遠的,連說句話都不願,如今咱們好歹是同吃同住了這麼多年,你竟還要對我這般生分!你同阿闌從小便可以親如好友一般,不分尊卑,為何到我這就非得殿下長殿下短的!究竟是為什麼?”
他可以容忍所有人待他彬彬有禮客氣疏遠,也能容忍自己弟弟視自己如仇人一般,可就是不能容忍拾硯這左一句殿下右一句奴婢地似是拿一把一把鈍刀子往他心上紮。
拾硯愣怔在原地,小崽子卻是聽明白爹爹話裏行間的意思了。
湊過去拾硯耳旁,輕聲解釋道:“爹爹是想同你親近呢!”
就像他可以同爺爺和娘親撒滾打坡度,卻不敢和大哥哥還有桂影姐姐撒潑一樣,他知道遠近親疏,心裏可分得是門兒清著呢!
拾硯似懂非懂地明白過來,試探著道:“賀元棠?”
太子殿下臉更黑了,悶悶道:“換一個。”
“元棠?”
“那是我母後的叫法。”
“那那那……阿棠?”
“再加個哥哥上去。”
拾硯:“……阿棠哥哥?”念完自己就莫名小臉一紅,這什麼跟什麼呀!
卻見這阿棠哥哥本人倒是對這個稱呼很是滿意,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複又出聲道:“再喚一遍。”
拾硯簡直是硬著頭皮又念了一聲,心下卻是尷尬地快要鑽進地縫裏。
“行了,以後沒外人的時候,就這麼叫吧……”賀元棠滿意道。
拾硯尷尬地扯了扯唇角:“這有外人我也叫不出來啊!”
言畢賀元棠又是麵色一沉,拾硯連忙又喚了聲阿棠哥哥給補救了回來。
仨人在屋內聊到天黑,給小崽子講了這些年他們倆相依為命的經過,拾硯便辯駁道:“不是我同他相依為命,是單純憑我一己之力養活你爹!”
小崽子聽得兩眼放光,代替爹爹親了口拾硯的側臉,糯糯道:“拾硯哥哥真好,我也好喜歡你!”
賀元棠羨慕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
聊完過往,賀元棠便又同他談起正事來:“上次交代你做的事,可是辦好了?”
拾硯這業務能力可不是蓋的,當場就要一拍胸脯說事兒都辦好了,接過動作一大,整個人又險些暈了過去。
賀元棠緊張兮兮地將他攬在懷裏輕拍著後背,待他好容易緩過來時,剛想說句謝謝,又怕他發火,隻好抬眼看著他勾起淡淡一笑。
眼前人近在咫尺,賀元棠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隻覺臉頰躍上緋紅,眼神竟也溫柔起來。
二人就這般對視著,突然小崽子也強行加入進來,甜甜一笑:“爹爹和拾硯哥哥在看什麼呢,我也要看!”
賀元棠輕咳一聲,瞬間挪開了臉,而後逃也似的回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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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甫一回來,端王這便就出了事,眾人心下皆是門兒清,太子這是回來報仇的。
既然料理完這端王,下一個怕也就不遠了。
果不其然,隔日朝堂之上又有一記猛料爆出,震驚朝野。
寧州城郊深山之內暗藏一處鐵礦,並守軍幾百人,躲在此地冶煉兵器試圖謀反,被抓獲時證據確鑿。足足兩千把陌刀就藏在那山洞內,京兆司少尹範乘風親自帶人圍剿,埋伏在那處洞口之外,打得他們措手不及,將一幹人等盡數抓獲,順帶解救出數十位被俘在內的打鐵匠人。
據口供稱,他們最久的在內也有約莫兩年時間,期間被肅王副手戚天祿帶人日夜看守著,所造皆為兵器,不定時發送出去,且朝廷所抄的最後一批陌刀便是近日所為。
戚天祿抵死反抗被斬殺當場,手下親兵對此供認不諱,範乘風連夜將審問結果並一幹供詞發往汴京,太子甫一收到便直接呈報聖上,梁帝大怒,當即便著人去將肅王捉拿歸案,去到王府之時卻發現肅王府早已是人走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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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幾日前,太子回京的同一天,肅王便收到一封來信,信上沒有署名展開不過也隻有寥寥幾筆,肅王看完心下了然,一不做二不休便就連夜帶人出了汴京。
一連奔波數日,終是在木屋與舊人相見,眉眼依舊風華無雙,可隻一個眼神,賀元琅便能夠斷定,汴京城裏的那個,是假的。
蕭瑾瑤的眼神淩厲如刀,蕭瑛兒的眸間溫柔似水,縱使如今摻雜了些其他情緒,瞧著卻也如風雪一般,隻是淩寒罷了。
“瑛娘,好久不見。”賀元琅道。
屋內人彎唇一笑,朝他輕輕頷首:“見過王爺。”
“你我何須如此生分?”賀元琅湊近握住了她的手,蕭瑛兒卻並未掙開,輕輕回握了一下以示回應。
“等了多久?”賀元琅輕輕撥開她額間碎發,動作間少有的溫柔。
蕭瑛兒淡笑一聲搖了搖頭:“也沒等多久,昨兒才到的。”
“那你此番約本王出來,可有何事?”
蕭瑛兒抬眼看他,抬指挑向他的下巴,聲音中帶著蠱惑地問道:“謀朝篡位,統一南北,做你想做的事兒。”
賀元琅沒想到她竟會如此說得如此直白,瞬間警惕起來,望向她的眼神充滿了深究,半晌才道:“……你可是北齊的公主。”
蕭瑛兒似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兒一樣,哂笑道:“公主又如何?還不是個說棄就棄的棋子?”
說著自顧解開盤扣,香肩一露,半個背上皆是眼色深紅的傷疤,瞧著似有些猙獰,還有些觸目驚心,蕭瑾瑤躲得門口倒吸一口冷氣,便聽見姑姑指著這背後的傷口出聲道:“你瞧,當年其實本宮也是死裏逃生……我那皇兄啊,壓根就沒想讓本宮活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