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風雪夜行軍”(18年夏)
被駱子儒誆了。
步蘅一早回到α,等待她一起前去會見約訪當事人的,是同為駱子儒門下,為駱子儒鞍前馬後的師哥程淮山,而非駱子儒本人。
但也合情理。
駱子儒如今親自約見的人,要麼令人仰之彌高,為業界泰鬥;要麼是抓住互聯網風口快速聲名鵲起,一時風頭無兩的獨角獸、生力軍。
創業者多如螞蟻急行軍,根本訪不過來。
駱子儒是國內最早一代it記者,他在業內活躍之初,中關村還被稱為騙子一條街。
在當時的《α》的辦公所在地——知春路,互聯網公司間的“百團大戰”也還未打響。
媒體人圈子裏,有人稱駱子儒為“半仙”,因他數次對互聯網風口的洞察力;有人稱駱子儒為“祖師爺”,因為他的資深。
步蘅眼裏,數月接觸下來,私底下的駱子儒卻更像是武俠世界裏和楊過打架的老頑童周伯通。
老頑童此人,欲望不多,無心爭雄。
這幾年有人數次勸駱子儒賣掉α,重返互聯網江湖創業,駱子儒均利索拒絕。
如今連那支筆,他都懶得提。
但功力猶在,但凡提筆寫些什麼,就容易掀起“血雨腥風”,掀起漫長的口水之爭。
“祖師爺”駱子儒見證了幾乎所有現今行業領軍人物拔地而起的過程;也見證了早年無數的中國互聯網墾荒者的艱難風雪夜行路;見證了窮得響叮當於路口喝風吃盒飯的人,一躍躋身為無數後繼者難以望其項背的金字塔尖。
同樣,也見證了無數創業者壯誌未酬身先死,目睹他們夢想死亡事業毀滅,隨後整個奮鬥史枉送他人做笑談。
從某種程度上,步蘅覺得駱子儒更像是一個孜孜不疲的“傳道者”,而不是一個文字工作者。
他的筆平實犀利,每個字都在對外書寫傳達他深信不疑的那些信念。
比如人的堅守,比如人的無畏。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進入α之前,步蘅讀過無數駱子儒筆下的文章。
從他初入傳媒圈時做的社會新聞紀實,到後來的財經時評,到他撰寫的財經人物誌,長至書,短至句子,多到不勝枚舉。
這麼多年駱子儒筆下唯一算是“出格的”文字,就是前些時日對辛未明的筆伐抨擊。
而令步蘅印象最深的,是駱子儒早前化用改寫一位作家的話寫的中國互聯網發跡史:
“上一代互聯網人,他們手中捧著火苗前行,那火苗叫無畏,那燙的人手心灼痛欲焦的無畏。他們生生忍受,隻因在無邊荒野、漫漫長夜、風雪相侵、生死交扣的時刻,舍此之外,他們一無所有。
除了這照亮前路的火苗,他們行囊羞澀,滿腔孤膽。可即便如此窮困,他們還是迎難而上拓荒千裏,為中國互聯網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
不斷被灌輸知識和價值觀的學生時代,人很容易被某些文字影響煽/動,將其奉為神/祇,奉為暗夜明燈。
步蘅曾經在駱子儒筆下讀出血性,曾經的駱子儒於步蘅也屬於仰之彌高。
這是她在一眾媒體間選擇進入α實習的原因之一。
前二十年間,有人說她儒糯溫和。
這是步一聰“與人為善”這則教條的成果,也是步一聰撒手人寰後,步蘅獨行於世的自我保護色。
這層保護色適合年少翅膀弱那一陣子,卻不適合鍍身偽裝一輩子。
步蘅想要在深入社會之前,將自己醞釀了二十幾年沒有爆發過的那股勁兒慢慢喚醒。
武裝上這鎧甲,再去闖那不可測的萬丈紅塵(社會)。
師哥程淮山跟隨駱子儒已經三年,仍舊開著全城最破的車,仍舊瘦的怎麼看都像手無縛雞之力,仍舊窮的一眼能被人看出不富。
特像早年戲文裏那些文弱的舉人書生。
上車前,程淮山站在背風處抽煙。
不是有癮,是為提神。
煙圈上升的軌跡,如他的脊背一樣直,帶些頑固的意味。
步蘅站在駕駛室旁等,但凡一起出任務,她便是司機,這是在α長久以來形成的慣例。
她有著足以深鑽這城市大街小巷的技術,以及永不錯亂的方向感。
曾經恣意撒野的關中歲月,賦予步蘅辨別自然界諸多事物的能力。
辛烈煙草味剛擴散開,程淮山便突然嗆咳起來。
那脊背一顫一抖,像不堪折的嶙峋枯枝,又像生命力快被全盤榨幹的樹。
步蘅視線聚焦於程淮山有些凹陷的、青白的臉。
那上麵裹了一層灰,遮了一層霾,缺少生氣。
不能細看,細看駭人。
步蘅微擰眉:“昨天又熬了一宿?”
程淮山清了下咳完後啞掉的嗓子,自嘲般笑:“今兒怎麼問的這麼稀罕,有哪天沒熬?進這行的,有幾個人能早睡?”
步蘅:“是因為以前,你的臉色沒這麼喪過。”
是那種大限將至般的喪,讓人莫名忐忑,懼怕這是風雨欲來的征兆。
程淮山持煙的手滯了下,似在思考這話,末了輕笑。
笑完便像眼睜不動了一般,垂下眼瞼。
煙圈後的那張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
這瞬間,步蘅不知該作何反應。
程淮山看起來更需要安靜的空間,而不是聽人說些勸慰。
沉默足有五秒。
腦海翻騰了一萬公裏後,沒尋到合適的語言,步蘅最終放棄開口。
反而是喘不動氣兒了似的程淮山睜眼將煙碾滅說:“上車,開路。”
坐上副駕駛位,程淮山像身癱無骨,精神氣全被抽沒了,闔著眼枕著靠椅背,比適才還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