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片那東西不過是印有名字的紙片而已。”我說,“成不了證據,什麼也成不了,反正憑這紙片什麼也證明不了。”
“此時此刻,”一直用圓珠筆頭敲擊桌麵的漁夫說道,“是什麼也證明不了,的確證明不了。現在鑒別人員正在房間對遺物進行檢查,同時解剖屍體。到明天,不少事情就會清楚一些,並找出其間的脈絡。隻能等到明天,等好了。等的時間裏希望你再好好多想一想。可能要熬個通宵,反正要搞徹底才行。時間一長,有很多東西便可能回憶起來。讓我們再重頭來一次,請您把昨天一天的活動仔細過一遍篩子,從早到晚一個不漏地……”
我覷一眼牆上的掛鍾,時針已懶洋洋地指向5點15分。我突然想起同雪的約會。
“能借電話用一下嗎?”我問漁夫,“原定5點鍾有個約會,很重要的約會,得告訴一聲才好。”
“和女孩兒?”漁夫問。
“嗯。”
他點點頭,把電話推到我這邊來。我掏出手冊,找到雪的電話號碼,撥動號碼盤。鈴響到第三遍,她接起電話。
“是要說有事來不了吧?”雪先發製人。
“出了意外,”我解釋說,“倒不是我的責任,但實在脫身不得,被領來警察署,正接受詢問,是赤阪署。解釋起來話長,總之看樣子輕易解脫不了,抱歉抱歉。”
“警察?你搞什麼來著,到底?”
“什麼也沒搞。隻是作為殺人案的參考人給警察叫了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滑稽。”雪聽起來無動於衷。
“是的。”我承認。
“喂,總不會是你殺的吧?”
“當然不是我殺的。”我說,“我是屢遭失敗屢出差錯,但絕沒殺人。不過是問問情況,提問接二連三。反正對你不起,另外找時間將功贖罪就是。”
“滑稽透頂!”言畢,雪哢一聲放下電話。
我也放下聽筒,把電話還給漁夫。兩人聚精會神地傾聽我和雪的對話,似乎並無所得。假如他倆知道我是同一個13歲女孩兒約會,必定進一步加深對我的懷疑。說不定以為我是個異常性欲者之流。一般來說,34歲的男子斷不會同13歲女孩兒幽會。
兩人就我昨天一晝夜的坐臥行止無微不至地叮問一遍,並記錄在案——把厚紙墊在底下,在便箋樣的紙張上用圓珠筆寫得密密麻麻。那東西實在毫無意義,真正的滑稽透頂,純屬浪費時間浪費勞力。上麵不厭其詳地寫道我吃了什麼去了哪裏,一五一十地寫著我晚飯所吃的蒟蒻的煮法。我半開玩笑地介紹了鬆魚的削法。但玩笑在他們麵前行不通,居然也認認真真地記錄下來。結果搞成了一份相當厚實的文稿,可惜全無價值可言。6點半,兩人叫近處一家飯店的外賣點送來盒飯。盒飯不怎麼高級,和低營養食品差不多。裏麵不外乎肉丸、土豆色拉、煮魚肉卷之類,無論味道還是用料都不敢恭維,油膩膩、鹹滋滋。鹹菜用的是人工著色劑。然而兩人吃得煞是有滋有味,我便也一掃而光。原以為折騰得飯也難以下咽,看來那隻是一時的氣惱。
吃罷飯,文學端來淡而無味的溫吞茶,兩人一邊喝茶一邊又大過煙癮。狹小的房間裏煙霧蒸騰,害得我眼睛作痛,上衣也沾上了尼古丁味兒。用完茶,詢問即刻開始。無聊提問的無盡循環。諸如《審判》從哪裏讀到哪裏,何時換的睡衣等等。我向漁夫介紹了卡夫卡小說的梗概,但似乎未能引起他的興致。對他來說,那情節恐怕未免是家常便飯。我不由擔心,弗蘭茨·卡夫卡的小說能否流傳到二十一世紀。不管怎樣,他竟連《審判》的主要情節也記錄下來。何苦一一把這東西記錄在案呢?我實在感到納悶。端的是弗蘭茨·卡夫卡式。我逐漸覺得傻氣覺得厭倦起來。況且也累了,腦袋開始運轉不靈。這一切太雞毛蒜皮,太沒有意義了。然而他們依然窮追不舍地抓住所有事象的間隙喋喋不休,且將我的答話一字不漏地記在紙上。有時碰到不會寫的字,漁夫便問文學。對如此作業,兩人似乎毫無厭煩情緒。估計疲勞還是有的,但決不懈怠。哪怕再瑣碎之事,也豎耳傾聽,目光炯炯,以隨時找出漏洞。兩人不時交替出去五六分鍾,然後轉回。堅韌不拔的鬥士!
時值8點,詢問人由漁夫換成文學。漁夫的兩臂看上去到底有些疲勞,站著伸展揮舞一番,並轉了幾圈脖子,接下去又是吸煙。文學開問前也先吸了一支。換氣不良的房間裏,活像天氣預報的氣象圖一般雲遮霧繞,迷蒙一團。低營養食品和香煙雲霧。我真想去外麵盡情來個深呼吸。
我提出想去廁所。文學指點說出門向右,到頭往左。我慢慢小便,深深呼吸,緩緩踱回。在廁所裏做深呼吸說來未免反常,實際上味道也並不好得沁人心脾。但想到被害的咪咪,便不好挑三揀四。起碼我還活著,還能呼吸。
從廁所折回後,文學重開戰局。他詳細地問了昨晚打來電話那個人的情況。和我算什麼關係?在什麼工作上相識的?打電話為哪樁事?為什麼沒有馬上回電話?為什麼休那麼長的假?經濟上支撐得了嗎?稅金申報了沒有?如此囉嗦個沒完沒了。我每次回答,他都同漁夫一樣花時間用工整的楷書記錄在紙上。莫非他真的以為這種作業有意義不成?我無從判斷。或許對他們來說這不過是日常工作,無須考慮有無意義。不折不扣的弗蘭茨·卡夫卡式。兩人之所以無休無止地把這無聊的事務性作業故意拖延下去,說不定是存心為了把我拖垮,以便挖出真相。果真如此,他們實際上已經如願以償——我已經筋疲力盡,有問必答,答無不盡。總之我一心想早早結束了事。
但11點時作業仍未終止,連終止的征兆也沒有。10點漁夫走出房間,11點折回。看樣子是打了個盹,眼睛有點發紅。他將自己不在時記錄的內容過了一遍目,然後將文學取而代之。文學端來三杯咖啡。是速溶咖啡,且加了砂糖和牛奶。低營養食品。
我早已無心戀戰。
11點半時我又累又困,遂宣布我不再開口說話。
“麻煩透了!”文學一邊在桌麵哢嗤哢嗤地擠壓手指關節,一邊儼然真的為難地說,“此事刻不容緩,對破案又很重要。抱歉得很,可以的話,我想堅持最後搞完算了。”
“這種詢問,我怎麼都看不出有什麼重要。”我說,“坦率說來,我看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可是,雞毛蒜皮到後來也相當有用。根據雞毛蒜皮偵破的案例不在少數,相反,因為忽視雞毛蒜皮而事後追悔莫及的情況也並非個別。因為這畢竟是殺人案,一個人因殺致死。我們也都在嚴肅對待。對不起,請再忍耐再配合一下。說實在的,如果我們有意,完全可以讓上級批準把你作為重要參考人拘留起來。但那樣會使雙方增多麻煩,對吧?那需要很多材料,而且再不可能通融。所以我們想還是穩妥一點為好,隻要你肯配合,我們就不至於采取強硬措施。”
“要是困,在休息室睡一會如何?”漁夫從旁插話,“躺下很可能重新想起什麼。”
我點點頭,哪裏都好,總比呆在這煙味熏人的房間裏強。
漁夫把我領往休息室。走過陰冷的走廊,邁下更陰冷的樓梯,又進入走廊,到處充滿陰森森的氣息。他們說的休息室原來竟是拘留所。
“這地方在我眼裏好像是拘留所。”我浮起非常非常苦澀的微笑說道,“假如我沒有弄錯的話。”
“隻有這個地方,對不起。”
“純屬笑話!我回家。”我說,“明早再來。”
“喂喂,不上鎖的。”漁夫說,“就算求你了,就忍耐這一天吧。拘留所不上鎖也是普通房間嘛。”
我再懶得同他舌來唇去,湊合一下算了。拘留所不上鎖的確也是普通房間。況且我已累得一塌糊塗,困得一塌糊塗,再沒心思同任何人講話,懶得開口。我搖搖頭,不聲不響地一頭栽倒在硬邦邦的床上。熟悉的感觸。濕乎乎的床墊和廉價毛巾被。廁所的氣味。絕望感。
“不上鎖的。”漁夫說罷,關上門,門咣地發出冷冰冰的聲響。上鎖也好不上鎖也好,反正聲音同樣冰冷。
我喟歎一聲,蓋上毛巾被。有誰在什麼地方大聲打鼾,鼾聲聽起來既像是十分遙遠,又似乎很近。仿佛地球在我不知道的時間分裂成無數塊互相動彈不得的無可挽回的薄薄斷層,鼾聲便是從那斷層的縫隙中發出來的,哀怨淒婉,飄忽不定,而又真切可聞。是咪咪!如此說來,昨晚我還想起你來著,那時不知你仍活著,還是已經死去。但不管怎樣,那時我是想起你來著,想起同你的歡娛,想起為你輕輕脫衣服的光景。怎麼說呢,那簡直像是同窗會。我是那樣地輕鬆快活,猶如世界上所有的螺絲都鬆緩下來。我已好久未曾體味過這種心情了。然而,咪咪,我現在卻什麼都不能力你做,對不起,什麼都無能為力。我想你也明白,我們麵臨的人生都是極其脆弱的。作為我,不能把五反田卷到醜聞中去。他是在形象世界裏生存的人,一旦他同妓女睡覺並作為殺人案參考人被傳喚的事公諸於世,其形象必將受到損害,其主演的電視節目和廣告便很可能跌價。說無聊便也無聊,無聊的形象,無聊的世道。但他將我視為朋友並予以信任,所以我也要把他作為朋友來對待。這是信義問題。咪咪,山羊咪咪,和你在一起我非常開心,能和你相抱而臥我是那般愜意,簡直是童話。我不知道那對你是不是一種慰藉,反正我一直沒有忘記你記著你。我們倆掃雪一直掃到早上——官能式掃雪。我們在幻覺天地裏相依相偎,黑熊撲通和山羊咪咪。你被勒脖子時想必痛苦萬狀,你不想告離人世吧,大概,但我現在什麼也不能為你做。老實說我不知道這是否正確,但此外我別無選擇。這便是我的生存方式,是社會體係所使然。所以我隻能守口如瓶。安息吧!山羊咪咪,至少你可以不必醒第二次,不必死第二回。
安息吧,我說。
安息吧,思考發出回聲。
正好,咪咪應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