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男一聲不響地傾聽我的敘說。他看上去差不多是在打瞌睡。但我剛一止住話頭,他當即睜開眼睛。
“不要緊,用不著擔心。你的確是包含在海豚賓館裏。”羊男靜悄悄地說,“以前一直包含其中棲身其中,以後也將繼續棲身下去。一切從這裏開始,一切在這裏完結。這裏是你的場所,始終是。你連著這裏,這裏連著大家。這裏是你的連接點。”
“大家?”
“失去的,和沒有失去的,加起來就是大家。一切都以此為中心連在一起。”
我思索了一會羊男的這些話,但未能真正理解話裏的含意。過於抽象模糊,無法捕捉。我便請他說得具體點,但他沒有回答,緘口不語。這是無法加以具體說明的。他輕輕搖了搖頭。一搖頭,那雙假耳朵便呼啦呼啦地搖擺起來。牆上的影子也隨之大搖大擺,搖擺得相當厲害,我真擔心牆壁本身會猝然倒塌。
“很快你就會理解的,該理解的時候自然會理解。”他說。
“對了,另外還有一點百思不解的,”我說,“就是海豚賓館的主人為什麼偏讓新賓館使用相同的名稱呢?”
“為你,”羊男說,“為了使你隨時都可以返回。事情很明白:一旦名稱換了,你還怎麼能搞得清該去哪裏呢?而現在海豚賓館就在這裏!建築物變了也好什麼變了也好,那些都無所謂,它就在這裏,就在這裏等你。所以才把名字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
我笑道:“為我?是為我一個人這偌大的賓館才取名為‘海豚’的?”
“正是。這有什麼奇怪的?”
我搖了搖頭:“不,不是說奇怪,隻是有點吃驚。事情太離譜了,太不像是現實的。”
“是現實。”羊男平靜地說,“賓館是現實,‘海豚賓館’這塊招牌也是現實。對吧?這是現實吧?”他用手指“橐橐”敲著茶幾,燭光隨之閃閃爍爍。
“我也在這裏,在這裏等你。大家都很好,都在期望你回來,期望大家整個連成一片。”
我久久注視著搖曳不定的燭光,一時很難信以為真:“何苦特意為我一個人如此操辦?專門為我一個人?”
“因為這裏是為你準備的世界。”羊男斷然地說,“不必想得那麼複雜。隻要你有所求,必然有所應。問題是這裏是為你準備的場所。所以我們才努力管好它,沒有遺棄它,以便你順利找回。如此而已。”
“我真的包含在這裏邊不成?”
“當然。你包含在這裏,我也包含在這裏。大家都包含在這裏,而這裏是你的世界。”羊男說著,朝上豎起一隻手指,於是一隻巨大的手指在牆壁上赫然現出。
“你在這裏做什麼?你是什麼?”
“我是羊男嘛。”他發出嘶啞的笑聲,“就是你所看到的:披著羊皮,活在人們看不到的世界裏。也被攆進過森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得快想不起來了。在那以前我曾經是過什麼,已經記不得了。從那以來我就不再接觸人,盡可能避人耳目。如此一來二去,自然也就接觸不到人了,而且不知幾時開始,離開森林住進了這裏。住在這裏,守護這裏。我也需要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嘛。就連森林裏的野獸都要找地方打盹才行,對吧?”
“那當然。”我隨聲附和。
“我在這裏的作用就是連接。對了,就像配電盤似的,可以連接各種各樣的東西。這裏是連接點——所以我在這裏連接,連得結結實實,以保證不出現七零八落的狀態。這就是我的作用。配電盤,連接。將你尋求並已到手的東西連接起來,明白嗎?”
“有點兒。”我說。
“那麼,”羊男道,“而且,現在你需要我。因為你在困惑,不知道自己尋求什麼。你處於拋棄和被拋棄的交界地帶。你想去知不知該去的地方。你遺失了很多,把很多連接點一一解開,卻又沒物色到替代之物。所以你感到困惑感到惶惑。覺得自己無所連接飄零無寄,實際也是如此。你所能連接的地方隻有這裏。”
我思索了一會,說:“大概是那樣的,如你說的那樣。我是在拋棄和被拋棄的處境中,是在困惑,是無所連接,是隻能連接在這裏。”我停頓一下,看著燭光下的手,“其實我也有所感覺,感覺到有什麼要同我連接。所以夢中才有人尋求我,為我流淚。我也一定是想同什麼相連相接,我覺得是這樣。喏,我準備從頭開始,為此需要得到你的幫助。”
羊男沒有做聲,而我該說的已經說完。於是一股十分滯重的沉默襲來,使人猶如置身於深不可測的洞底。那沉默的重力死死地壓進我的雙肩,以至我的思維都處於這重力——濕漉漉的重力的壓迫之下,從而裹上一層深海魚般令人不快的硬皮。燭火不時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搖曳不已。羊男眼睛朝著燭光一邊。沉默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後,羊男緩緩抬起頭,注視著我。
“為了將自己同某種東西穩妥地連接在一起,你必須盡一切努力。”羊男說,“能否一帆風順我不知道。我也已經老了,精力不如以前充沛了,不知道能幫你幫到什麼地步,盡力而為就是。不過,就算一帆風順,你也未見得獲得幸福,這點我無法保證。也許那邊的世界裏沒有任何一處你應該去的地方,底細無可奉告。總之如同你自己剛才說的那樣,你看起來已經變得十分堅挺頑固。一旦堅固的東西是不可能恢複原狀的。況且你也不那麼年輕了。”
“如何是好呢,我?”
“這以前你已經失卻了很多東西,失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問題不在於誰的責任,而在於你所與之密切相連的東西。每當你失去什麼,你肯定馬上連同其他什麼東西一起扔在那裏,像要留作標記似的。你不該這樣做,不該把應留給自己的東西也扔在那裏。結果,你自身也因此一點點地受到侵蝕,為什麼呢?你何苦做這種事情呢?”
“不明白。”
“可能是迫不得已吧。就像宿命——怎麼說呢,想不起合適字眼……”
“傾向。”我試著說。
“對,對對,是傾向,我讚同。即使人生再重複一次,你也必定是做同樣的事情,這就是所謂傾向。而且傾向這種東西,一旦超過某一階段,便再也無法挽回,為時已晚。這方麵我已經無能為力,我能做的惟一事情就是看守這裏和連接各種東西。此外一無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