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想她,想像她身穿遊泳比賽用的黑色三點式泳衣,在遊泳學校練習遊泳的情景。那裏也有我那位當電影演員的老同學。而且她也對他癡情得不可收拾。每次他糾正右手做自由式遊泳時的伸展姿勢,她都用癡迷的眼神看著我的朋友。夜晚便也鑽到他床上去。我傷心,甚至很受打擊。我覺得她不該這樣,她對他還絲毫談不上了解。他僅僅風度優雅,對人親切而已。可能對你甜言蜜語,使你進入極樂園地,但終究隻是親切,隻是雲雨前的愛撫。
走廊向右拐。
如她所言。但在我腦海裏,她仍在和我的同學睡覺。他輕手輕腳地脫去她的衣服,對她身體的每一部位都讚不絕口,那也並非溢美之詞。乖乖,這家夥真有兩手。但轉而又氣憤起來:陰差陽錯!
走廊向右拐。
我繼續手扶牆壁,向右拐彎。遠處現出小小的光亮,若明若暗,猶如透過好幾層窗紗泄露出來的微光。
如她所言。
我的同學開始百般溫存地吻她的裸體。從脖頸到乳房,緩緩而下。鏡頭照著他的臉和她的背。隨即鏡頭一轉,推出她的臉,然而不是她,不是海豚賓館服務台的那個女孩兒。而是喜喜的臉,是過去同我一起住海豚賓館、有一對絕妙耳輪的高級妓女喜喜,是從我的生活中默然消逝的喜喜。我的同學在同喜喜睡覺。這是電影中一個實實在在的畫麵,剪接也十分得當,甚至無懈可擊——說是平庸也未嚐不可。兩人在公寓房間裏相抱而臥。光線從百葉窗瀉入。喜喜。那孩子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呢?時空混亂。
時空混亂。
我朝著光亮前進。剛一邁步,腦海中的圖像倏然消失。
淡沒。
我在無聲無息的黑暗中扶壁前行。我決意什麼也不再想,想也無濟於事,無非把時間拉長罷了。我擯除一切思慮,全神貫注地向前移動腳步,小心翼翼,踏踏實實。光亮隱約映照四周,但還不至於看清是何場所。隻見有一扇門,未曾見過的門。不錯,如她所言。木製的門,門上有號碼牌。但數字無法辨認,光線太弱,牌又髒汙。總之這裏不是海豚賓館。海豚賓館不會有如此古舊的門,而且空氣的質量也不同。這是一股什麼氣味呢?簡直同廢紙堆的味道無異。光亮不時地晃搖,估計是燭光。
我站在門前,對著那光亮相看半天。
接著又想回服務台那女孩兒身上。我驀地後悔起來:當時索性同她睡了或許更好。難道我還能重返那個現實中去嗎?還能夠同那個女孩兒約會一次嗎?想至這裏,我不由對現實世界以至遊泳學校感到嫉妒。準確說來也許不是嫉妒,而是被擴大被扭曲了的後悔之念。而從表麵看來卻同嫉妒無異,至少我在這黑暗中是這樣感覺的。罷了罷了,我怎麼會在這等場所產生妒意呢?我已經好久不知嫉妒為何物了。我是幾乎不具有嫉妒情感的人,我隻關注我自己,談不上所謂嫉妒。然而現在卻騰起一股意想不到的強烈妒意,而且是對遊泳學校。
傻瓜!有哪個人會嫉妒遊泳學校呢?聞所未聞。
我咽了口唾液,聲音居然大得猶如鐵棍敲擊油桶。其實充其量不過咽口唾液而已。
聲音發出奇妙的回響,如她所言。對了,我得敲門,敲門。於是我敲了敲——毅然決然地、微乎其微地,細微得生怕裏邊聽見。不料發出的聲音卻極其巨大,且如死本身那樣滯重、那樣冷峻。
我屏息靜等。
沉默。同她那時一樣。不知過了多久,或許5秒,或許1分。時間在黑暗中也不循規蹈矩,或搖擺,或延長,或凝縮。我本身也在黑暗中搖擺、延長、凝縮。隨著時間的變形,我本身也在變形,活像哈哈鏡照出來的。
隨後,傳來了那聲音——加重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衣服相摩擦的聲音。有什麼從地上站立起來。腳步響。朝這邊緩緩接近。“嚓——嚓——”拖鞋拖地般的聲響。有什麼走來,“但不是人”她說過。如她所言。確不是人的腳步聲,是別的什麼,現實中不存在的什麼——然而這裏存在。
我沒有逃跑,隻覺得汗流浹背。奇怪的是隨著那足音的逼近,恐怖感反而減弱下來。不要緊,我想。並且可以清楚地感到這不是邪惡之物。無須害怕,隻管見機行事,不足為懼。於是我沉浸在溫暖的漩渦中。我緊緊地握住門的把手,閉目、斂氣。不要緊,不用怕。黑暗中我聽到巨大的心音,那是我自己的心音。我被包容在自己的心音之中。我自言自語:何足懼哉!無非相連而已。
腳步聲停止了。那個就在我身旁,且看著我。我閉目合眼。相連,我想。我同所有的場所相連——尼羅河畔,喜喜,海豚賓館,過去的搖擺舞曲,渾身塗遍香料的努比亞女官,定時器“哢哢”作響的定時炸彈,昔日的光亮,昔日的音響,昔日的語聲,一切的一切。
“等著你哩!”那個說話了,“一直等著你,進來吧。”
不睜眼我也知道是誰。
是羊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