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出了近鐵布施站,沿著鐵路徑直向西。已經十月了,天氣仍悶熱難當,地麵也很幹燥。每當卡車疾馳而過,揚起的塵土極可能會讓人又皺眉又揉眼睛。

笹垣潤三的腳步說不上輕快。他今天本不必出勤。很久沒休假了,還以為今天可以悠遊地看點書。為了今天,他特地留著鬆本清張的新書沒看。

公園出現在右邊,大小足以容納兩場三壘棒球開打,叢林越野遊戲、秋千、滑梯等常見的遊樂設施一應俱全。這座公園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叫真澄公園。

公園後麵有一棟興建中的七層建築,乍看之下平淡無奇,但笹垣知道裏麵幾乎空無一物。在調到大阪警察本部之前,他就待在管轄這一帶的西布施分局。

看熱鬧的人動作很快,已經聚集在大樓前,停在那裏的好幾輛警車幾乎被看客團團圍住。

笹垣沒有直接走向大樓,而是在公園前右轉。轉角數來第五家店掛著“烤烏賊餅”的招牌,店麵僅一疊大小。烤烏賊餅的台子麵向馬路,後麵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正在看報。店內看來是賣零食的,但沒見到小孩子的身影。

“老板娘,給我烤一片。”笹垣出聲招呼。

中年婦人急忙合起報紙。“好,來了來了。”

婦人站起身,把報紙放在椅子上。笹垣銜了根和平牌香煙,擦火柴點著,瞄了一下那份報紙,看到“厚生省公布市場海鮮汞含量檢查結果”的標題,旁邊以小字寫著“大量食用魚類亦不致達到該含量”。

三月時,法院對熊本水俁病作出判決,與新瀉水俁病、四日市哮喘病、痛痛病合稱四大公害的審判,就此全數結案。結果,每一樁訴訟均是原告勝訴,這使得民眾莫不對公害戒慎恐懼。尤其是日常食用的魚類遭汞或PCB(多氯聯苯)汙染疑慮未消,使大眾人心惶惶。

烏賊不會有問題吧?笹垣看著報紙想。

烤烏賊餅的兩片鐵板由鉸鏈連在一起,夾住裹了麵粉和蛋汁的烏賊,再利用鐵板加熱。燒烤烏賊的味道激起了食欲。

充分加熱後,老板娘打開鐵板,又圓又扁的脆餅黏在其中一片鐵板上。她塗上薄薄的醬汁,對折,再以咖啡色紙包起來,說聲“好了”,把餅遞給笹垣。

笹垣看了看寫著“烤烏賊餅四十元”的牌子,付了錢。老板娘親切地說:“多謝。”然後拿起報紙,坐回椅子。

笹垣正要離開,一個中年女子在店門口停下腳步,向老板娘打招呼。她手上提著購物籃,看樣子是附近的家庭主婦。“那邊好像很熱鬧,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呀?”她指著大樓問。

“好像是啊,剛才來了好多警車,可能是小孩受傷了。”老板娘說。

“小孩?”笹垣回頭問,“大樓裏怎麼會有小孩?”

“那棟大樓已經成了小孩的遊樂場。我早就擔心遲早會有人玩到受傷,結果真的出事了,不是嗎?”

“哦,在那樣的大樓裏,能玩些什麼?”

“誰知道他們的把戲!我早就覺得該把那裏整頓一下,太危險了。”

笹垣吃完烤烏賊餅,走向大樓。在他身後的老板娘眼裏,想必會認為他是個遊手好閑、愛看熱鬧的中年人。

穿著製服的警察在大樓前拉起警戒線阻擋看熱鬧的人。笹垣鑽過警戒線,一個警察用威嚇的眼神看他,他指了指胸口,表明警徽在這裏。那個警察明白了他的手勢,向他行注目禮。

大樓有個類似玄關的地方,原本的設計也許是裝設玻璃大門,但目前隻用美耐板和角材擋住。美耐板有一部分被掀開了,以便進入。

向看守的警察打過招呼後,笹垣走進大樓。不出所料,裏麵十分幽暗,空氣裏飄蕩著黴味與灰塵混雜的氣味。他站住不動,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不知從何處傳來了談話聲。

過了一會兒,逐漸可以辨識四周景象了,笹垣這才明白自己站在原本應該是等候電梯的穿堂,因為右邊有兩部並排的電梯,門前堆著建材和電機零件。

正麵是牆,不過開了一個四方形洞口,洞的另一邊暗不見物,也許是原本建築規劃中的停車場。

左邊有個房間,安裝了粗糙的膠合板門,感覺像是臨時充數的,上麵用粉筆潦草地寫著“禁止進入”,大概是建築工人所為。

門開了,走出兩個男人,是同組的刑警。他們看到笹垣便停下腳步。

“哦,辛苦了。難得的休假,你真倒黴呀。”其中一個對笹垣說,他比笹垣大兩歲。另一個年輕刑警調到搜查一科還不到一年。

“我早就有預感,覺得不太妙,這種第六感何必這麼準呢?”說完,笹垣又壓低聲音道,“老大心情怎麼樣?”

對方皺起眉頭,搖搖手。年輕刑警在一旁苦笑。

“也難怪,他才說想輕鬆一下,就出了這種事。現在裏麵在做什麼?”

“鬆野教授剛到。”

“哦。”

“那我們去外頭轉轉。”

“好,辛苦了。”

看來他們是奉命出去問話。笹垣目送他們離開,然後緩緩打開門。房間約有十五疊。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室內不像穿堂那般暗。

調查人員聚在窗戶對麵的牆邊。有幾張陌生麵孔,多半是管區西布施分局的人,其他都是看膩了的老相識,其中與笹垣交情最深的那個率先看向這邊。他是組長中塚,頭發剃成五分平頭,戴著金邊眼鏡,鏡片上半部呈淡紫色。眉心那道皺紋就算笑的時候也不會消失。

中塚沒有說“辛苦了”或“怎麼這麼晚”,隻微微動了動下巴,示意他過去。笹垣走了過去。

房間內沒有像樣的家具,靠牆擺著一張黑色人造革長椅,擠一擠大概可以坐三個成人。

屍體就躺在上麵,一個男子。

近畿醫科大學的鬆野秀臣教授正在檢查屍體,他擔任大阪府法醫已超過二十年。

笹垣伸長脖子,看了看屍體。

死者年約四十五到五十出頭,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厘米。以身高而言體形稍胖,穿咖啡色上衣,沒有係領帶,衣物像均為高級貨。胸口有直徑十厘米大小的深紅色血跡。此外還有幾處傷痕,但沒有嚴重的出血現象。

就笹垣所見,並沒有打鬥的跡象。死者衣著整齊,沒有分線、全部向後梳攏的頭發也幾乎沒有紊亂變形。

個頭矮小的鬆野教授站起身來,麵向調查人員。

“是他殺,錯不了。”教授肯定地說,“有五處刺傷。胸部兩處,肩部三處。致命傷應該是左胸下方的刺傷,在胸骨往左幾厘米的地方。凶器應該是穿過肋骨的間隙,直達心髒。”

“當場死亡?”中塚問。

“大概一分鍾之內就死了,我想是冠狀動脈出血壓迫心髒,引起心包膜填塞。”

“凶手身上濺到血了嗎?”

“不,我想應該沒有多少。”

“凶器呢?”

教授翹起下唇,略加思考之後才開口:“是細而銳利的刀刃,可能比水果刀更窄一點。反正不是菜刀或開山刀之類。”

“推定死亡時間呢?”這個問題是笹垣提出的。

“死後僵直已經遍及全身,而且屍斑不再位移,角膜也相當混濁,可能已經過了十七個小時到快一整天,就看解剖可以精確到什麼程度。”

笹垣看了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分,倒推時間,死者當遇害於昨天下午三點左右到晚上十點之間。

“那馬上送去解剖吧。”中塚提出的這個意見,鬆野教授也讚成:“這樣更好。”

這時,年輕刑警古賀進來了。“死者的妻子到了。”

“總算來了。那就先讓她認人,帶她進來。”

聽到中塚的指示,古賀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笹垣小聲地問身邊的年輕刑警:“已經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對方輕輕點頭。“死者身上有駕照和名片,是這附近當鋪的老板。”

“當鋪?被拿走什麼東西?”

“不知道,但是沒有找到錢包。”

有聲音響起,古賀再次進來,朝後麵說著“這邊請”。刑警們離開屍體兩三步。

古賀背後出現了一個女子。首先映入笹垣眼簾的是鮮豔的橙色,原來這名女子穿著橙黑相間的格子連衣裙,足蹬一雙近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另外,長發造型完美,簡直像剛從美容院出來一般。用濃妝刻意強調的大眼睛望向牆邊的長椅。她將雙手舉到嘴邊,發出了沙啞的聲音,身體的動作靜止了幾秒。刑警們深知在這種情況下多言無益,都默默注視著現場。

終於,她開始慢慢靠近屍體,在長椅前停下腳步,俯視上麵的男子。連笹垣都看得出她的下顎微微顫抖。

“是你先生嗎?”中塚問。

她沒有回答,雙手覆住臉頰,緩緩移動,遮蓋住麵容,雙膝像支撐不住似的一彎,蹲在地上。好像在演戲,笹垣想。

哀泣的聲音從她手後傳了出來。

被害人桐原洋介是“桐原當鋪”的老板,店鋪兼自宅距現場約一公裏。

經死者的妻子彌生子確認身份後,屍體便被迅速移出現場。笹垣幫鑒定科的人把屍體移上擔架。這時,一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被害人是吃飽後遇害的?”他喃喃道。

“什麼?”在他身邊的古賀反問。

“看這個。”笹垣指向被害人係的皮帶,“你看,皮帶係的孔比平常鬆了兩扣。”

“啊,果然。”

桐原洋介係著咖啡色的瓦倫蒂諾皮帶。皮帶上留下的扣環痕跡和已經拉長變形的孔,顯示他平常用的是自尾端數起第五個孔。然而,屍體上所扣的卻是尾端數來第三個。

笹垣交代身旁一個年輕的鑒定人員對這個部分拍照。

屍體運走後,參與現場勘察的調查人員陸續離開,準備進行走訪排查。留下來的人除了鑒定人員外,隻剩笹垣與中塚。

中塚站在房屋中央,再次環顧室內。他左手叉腰,右手撫著臉頰,這是他站著思考時的習慣。

“笹垣,”中塚說,“你覺得呢?是什麼樣的凶手?”

“完全看不出來。”笹垣的視線也掃了一圈,“現在頂多知道是被害人認識的人。”

衣著、頭發整齊,沒有打鬥跡象,正麵遇刺,這幾點便是證據。

中塚點點頭。“問題是被害人與凶手在這裏做什麼。”

笹垣再次一一觀察房內所有物品。大樓在施工時,這個房間似乎被當作臨時辦公室。屍體橫躺的那張黑色長椅也是那時留下來的。此外,還有一張鐵製辦公桌、兩張鐵椅和一張折疊式會議桌,全都靠牆放置。每件東西都生了鏽,上麵積了一層灰塵,活像撒了粉似的。工程早在兩年半前便中止了。

笹垣的視線停留在黑色長椅旁牆上的某一點。通風管的四方形洞穴就在天花板下方,本應覆著金屬網,現在上麵當然空空如也。

如果沒有通風管,或許屍體會更晚才被發現,因為發現屍體的人正是從通風管來到房內。

據西布施分局調查,發現屍體的是附近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今天是星期六,學校的課隻上到中午。下午,六個男孩在這棟大樓裏玩。他們玩的並不是躲避球或捉迷藏,而是把大樓裏四通八達的通風管當作迷宮。對男孩而言,在複雜蜿蜒的通風管裏爬行或許的確是一種能夠激發冒險精神的遊戲。

雖然不清楚他們的遊戲規則,但其中一人似乎在半途走上另一條路徑。男孩與同伴走失,焦急地在通風管裏四處爬行,最後來到這個房間。據說,男孩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躺在長椅上的男人已經死了,還怕自己爬出通風管跳下時會吵醒他。然而,男子卻一動也不動。男孩感到納悶,便躡手躡腳地接近男子,才赫然發現他胸口的血跡。

男孩將近一點時回到家,把情況告訴家人。但是,他母親花了二十分鍾左右才把兒子的話當真。根據記錄,向西布施分局報案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三十三分。

“當鋪……”中塚冒出這句,“當鋪的老板,有什麼事得和人約在這種地方碰麵呢?”

“大概是不希望被別人看到,或是被看到了不太妥當吧。”

“就算是這樣,也不必特地選這種地方啊,可以避人耳目私下密談的地點多得是。如果真的怕被看見,應該會盡量離家遠一點,不是嗎?”

“的確。”笹垣點頭,摸了摸下巴,手心裏有胡楂的觸感。今天趕著出門,連剃須的時間都沒有。

“他老婆的打扮真誇張。”中塚提起另一個話題,說起了桐原洋介的妻子彌生子,“差不多三十出頭吧,被害人的年齡是五十二歲,相當懸殊。”

“她應該做過那一行。”笹垣小聲回應。

“嗯……”中塚縮了縮雙下巴,“女人真是可怕!現場離家根本沒有幾步路,卻還化了妝才來。不過,她看到丈夫屍體時哭的那個樣子真是有意思。”

“哭法和化妝一樣,太誇張了,是嗎?”

“我可沒這麼說。”中塚壞笑了一下,立刻恢複正經,“應該差不多問完那女人了,笹垣,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送她回家嗎?”

“好。”笹垣低頭行禮,轉身走向門口。

來到大樓外,看熱鬧的人少多了。但開始出現記者的身影,電視台的人好像也來了。

笹垣望向停在大樓前的警車,桐原彌生子就在從麵前數第二輛警車的後座。她身旁坐著小林刑警,前座是古賀。笹垣走過去敲了敲後座的玻璃窗,小林打開車門出來。

“情況怎樣?”笹垣問。

“大致問過了,剛問完。不過說實在的,情緒還是有點不太穩定。”小林以手掩口低聲說。

“她確認過隨身物品了嗎?”

“確認過了。果然,錢包不見了,還有打火機。”

“打火機?”

“聽說是高級貨登喜路。”

“哦。那,她先生什麼時候失去聯係的?”

“她說昨天兩三點出的門,去哪裏不知道。到今天早上還沒回來,她很擔心。本想再不回來就要報警,結果就接到發現屍體的通知。”

“她丈夫是被人叫出去的嗎?”

“她說不知道,她不記得他出門前有沒有接到電話。”

“她丈夫出門時情況怎樣?”

“說是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笹垣用食指撓撓臉頰,問到的話裏完全沒有線索。

“照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誰可能行凶了。”

“是啊。”小林皺著眉點頭。

“她知道這棟大樓嗎?有沒有什麼線索,問過了嗎?”

“問過了。她以前就知道這棟大樓,但對具體情況一無所知,今天才第一次踏進去,也從來沒聽她丈夫提過這棟大樓。”

笹垣不由得苦笑。“從頭到尾都是否定句啊。”

“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笹垣拍了拍小兄弟的胸口,“我來送她,讓古賀開車,可以嗎?”

“好的,請。”

笹垣坐上車,吩咐古賀駛向桐原家。

“稍微繞一下再去,媒體那些人還沒察覺被害人的家就在附近。”

“是。”古賀回答。

笹垣轉身朝向一旁的彌生子,正式自我介紹。彌生子隻是微微點頭,看來並不想費力去記警察的姓名。

“府上現在有人在嗎?”

“有,有人在看店,我兒子也從學校回來了。”她頭也不抬地回答。

“你有兒子,幾歲了?”

“讀小學五年級。”

這麼說就是十至十一歲了。笹垣在心裏計算,再次看了看彌生子。雖然她以化妝來掩飾,但是皮膚狀況不太好,細紋也頗明顯,就算有這麼大的孩子也不足為奇。

“聽說你先生昨天什麼都沒交代就出門了,這種情況常有嗎?”

“有時候,都是直接去喝酒。昨天我也以為是那樣,沒怎麼放在心上。”

“會到天亮才回家?”

“很少。”

“這種情況下他不會打電話回家嗎?”

“他很少打。我要他晚歸的時候必須打電話,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他總是嘴上答應,但從來不打,我也習慣了。可是,萬萬沒想到他……”彌生子伸手捂住嘴巴。

笹垣一行人坐的車隨處繞了一陣後,停在標示了“大江三丁目”的電線杆旁。獨棟住宅沿著狹窄的道路兩旁林立。

“那邊。”古賀隔著擋風玻璃指著前方。約二十米遠處,出現了桐原當鋪的招牌。媒體似乎還未獲悉被害人的身份,店門口不見人影。

“我送桐原太太回家,你先回去。”笹垣吩咐古賀。

當鋪的鐵門拉下了一半,高度大約在笹垣麵部。笹垣跟在彌生子身後鑽進門去。鐵門之後是商品陳列櫃和入口。入口大門裝了毛玻璃,用金色的書法字體寫著店名。

彌生子打開門進去,笹垣跟在後麵。

“啊,回來了。”待在櫃台的男子出聲招呼。此人約四十歲,身形細瘦,下巴很尖,烏黑的頭發梳成毫厘不差的三七分。

彌生子歎了口氣,在一把應該是待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來。

“怎麼樣?”男子問,視線在她和笹垣之間來回移動。

彌生子把手放在臉上,說:“是他。”

“怎麼會……”男子一臉沉鬱,眉心出現一道深色的線條,“果然是……他?”

她輕輕點頭:“嗯。”

“怎麼會!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男子遮住嘴,視線下垂,像是在整理思緒,不斷眨眼。

“我是大阪府警察笹垣。這件事真的很令人遺憾。”笹垣出示證件,自我介紹,“你是這裏的……”

“我姓鬆浦,在這裏工作。”男子打開抽屜,取出名片。

笹垣點頭致意,接過名片。這時,他看到男子右手小指戴著一隻白金戒指。一個大男人,這麼愛漂亮,笹垣想。男子叫鬆浦勇,頭銜是“桐原當鋪店長”。

“你在這裏待很久了嗎?”笹垣問。

“嗯,已經是第五年了。”

笹垣想,五年不算長。以前在哪裏工作?是在什麼因緣之下來這裏工作的?笹垣很想問這些問題,但決定先忍下來,因為還會再來這裏好幾次。

“聽說桐原先生是昨天白天出門的。”

“是的,我記得應該是兩點半左右。”

“他沒有提起要去辦什麼事?”

“沒有。我們老板有些獨斷,很少跟我討論工作的事。”

“他出門時,有沒有跟平常不同的地方?例如服裝的感覺不太一樣,或者帶著沒見過的東西之類的。”

“這個嘛,我沒有注意。”鬆浦歪著頭,左手搔了搔後腦勺,“不過,好像很在意時間。”

“哦,在意時間。”

“他好像看了好幾次手表。不過,可能是我多心了。”

笹垣若無其事地環視店內。鬆浦背後有一扇緊閉的和式拉門,後麵多半是客廳,櫃台左邊有個脫鞋處,從那邊上去是住房。上去之後左邊有一道門,若說那是置物間,位置很奇特。

“昨天店裏營業到幾點?”

“這個,”鬆浦看著牆上的圓形時鍾,“平常六點打烊,不過,昨天拖拖拉拉的,一直開到快七點。”

“看店的隻有鬆浦先生一人嗎?”

“是的,老板不在的時候大多是這樣。”

“打烊之後呢?”

“我就回家了。”

“府上在哪裏?”

“寺田町。”

“寺田叮?開車上班嗎?”

“不是,我搭電車。”

如果搭電車,包括換車時間,到寺田町差不多要三十分鍾。如果七點多離開,最晚八點也應該到家了。

“鬆浦先生,你家裏有些什麼人?”

“沒有。我六年前離婚,現在一個人住公寓。”

“這麼說,昨晚你回去之後,也都是一個人了?”

“是啊。”

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不在場證明了,笹垣在內心確認。不過,他不動聲色。

“桐原太太,你平常都不出來看店嗎?”笹垣問坐在椅子上、手按額頭的彌生子。

“因為店裏的事我都不懂。”她虛弱地回答。

“昨天你出門了嗎?”

“沒有,我一整天都在家。”

“一步都沒有出門?也沒有去買東西?”

“嗯。”她點頭,然後一臉疲憊地站起來,“請問,我可以去休息了嗎?我累得連坐著都不舒服。”

“當然,不好意思。你請休息吧。”

彌生子腳步踉蹌地脫了鞋,伸手扶著左側拉門的把手打開門,裏麵是樓梯。原來如此,笹垣這才明白那扇門的用處。

待她上樓的腳步聲從關上的門扉後逐漸遠去後,笹垣繼續問鬆浦:“鬆原先生沒回家的事,你是今天早上聽說的?”

“是的。我和老板娘都覺得很奇怪,也很擔心。結果就接到警察的電話……”

“想必很吃驚。”

“當然!”鬆浦說,“怎麼會呢?我還是不敢相信,老板竟然會……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那麼,你完全沒有頭緒?”

“哪來的頭緒呢?”

“可是,你們是做這一行的,上門的客人也有千百種。有沒有客人為了錢和老板發生爭執?”

“當然,我們是有些特別的客人。明明是借錢給人反而招恨,這種事也不是沒有。但是,再怎麼樣也不至於要殺人……”鬆浦回視笹垣的臉,搖搖頭,“我實在很難想象。”

“也難怪,你們是做生意的,不能說客人的不是。不過,這樣我們就無從調查了。如果能借看最近的客戶名冊,對我們會很有幫助。”

“名冊啊……”鬆浦為難地皺眉。

“一定有吧,不然就不知道錢借給了誰,也沒辦法管理典當品了。”

“有倒是有的。”

“拜托,向你借一下。”笹垣伸出攤平的手掌,“我把正本帶回去,複印之後馬上奉還。當然,我們會非常小心,不讓其他人看到。”

“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那好,我在這裏等,可以麻煩你去征求老板娘同意嗎?”

“唔。”鬆浦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頭,“好吧。既然這樣,東西可以借給你們,但是,請千萬好好保管。”

“謝謝,不用先征求老板娘同意嗎?”

“應該可以出借,回頭我再告訴她。仔細一想,老板已經不在了。”

鬆浦坐在椅子上轉了九十度,打開身邊的文件櫃,裏麵排列著好幾份厚厚的活頁夾。正當笹垣往前探看時,眼角掃到樓梯的門無聲地開了,他往那邊看去,心頭驀地一震。

門後站著一個男孩,十歲左右,穿著長袖運動衫、牛仔褲,身材細瘦。

笹垣心頭一震,並不是因為沒有聽到男孩下樓的聲音,而是在眼神交會的那一刹那,為男孩眼裏蘊含的陰沉黑暗所衝擊。

“你是桐原先生的兒子?”笹垣問。

男孩沒有回答。鬆浦回頭說:“哦,是的。”

男孩一言不發,開始穿運動鞋,臉上毫無表情。

“小亮,你要去哪兒?今天最好還是待在家裏。”

男孩不加理會,徑自出門。

“真可憐,他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打擊。”笹垣說。

“也許吧。不過,那孩子有點特別。”

“怎麼說?”

“這個,我也說不好。”鬆浦從文件櫃裏取出一本活頁夾,放在笹垣麵前,“這是最近的客戶名冊。”

“那我就不客氣了。”笹垣收下,開始翻閱裏麵一大排男男女女的名字。他眼裏看著資料,心裏回想起男孩陰鬱的眼神。

屍體被發現的翌日下午,解剖報告便送到設於西布施分局的專案組。報告結果證實,被害人的死因和推定死亡時間與鬆野教授的看法大同小異。

隻是,看了胃部化驗的相關記錄,笹垣不禁納悶。記錄上寫的是“未消化的蕎麥麵、蔥、鯡魚,食用後2~2.5小時”。

“如果化驗沒錯,那皮帶的事該怎麼解釋?”笹垣低頭看著雙手抱胸而坐的中塚。

“皮帶?”

“皮帶孔放鬆了兩扣,一般吃過飯後才會這麼做,既然過了兩個小時,應該會扣回來。”

“大概是忘了,常有的事啊。”

“可是,我檢查過被害人的褲子,和他的體格比起來,褲腰的尺寸相當大。要是皮帶鬆了兩扣,褲子自會往下掉,怎麼走路呢?”

“唔。”中塚含糊地點了點頭。他皺著眉頭,盯著擺在會議桌上的解剖報告。“如果是這樣,笹垣,你覺得他為什麼會鬆開皮帶扣?”

笹垣看看四周,把臉湊到中塚身邊:“我看,是被害人到了現場後,做了需要解開長褲皮帶的事,在係回來的時候放了兩扣。不過,係回來的是本人還是凶手就不知道了。”

“什麼事需要鬆開皮帶?”中塚抬眼看笹垣。

“這還用問嗎?鬆開皮帶,就是要脫褲子。”笹垣笑得很賊。

中塚靠在椅子上,鐵椅發出嘎吱聲。“好好的成年人,會特地到那種滿是灰塵的肮髒地方幽會嗎?”

“這個,的確有些不自然。”

聽到笹垣支支吾吾的回答,中塚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聽起來挺有意思,不過在運用直覺之前,當先搜集資料才對。去查出被害人的行蹤,首先是蕎麥麵店。”

既然負責人都這麼說了,笹垣也不能唱反調,說聲“知道了”,行過禮便離開了。

沒多久便找到了桐原洋介用餐的蕎麥麵店。彌生子說他經常光顧布施車站商店街那家“嵯峨野屋”,調查人員立刻前去詢問,證實星期五下午四點左右,桐原的確去過。

桐原在嵯峨野屋吃了蕎麥麵。照消化狀態倒推,推定死亡時間為星期五下午六點到七點之間。調查不在場證明時,將時間再拉長,以下午五點到八點為重點。

然而,照鬆浦勇和彌生子的說法,桐原是兩點半時離家。他去嵯峨野屋之前的一個多小時,又去了哪裏呢?由他家到嵯峨野屋,走得再慢,用時也不會超過十分鍾。

這一點在星期一便得到了答案。一個打到西布施分局的電話揭開了謎底。來電的是三協銀行布施分行的女職員,她在電話中表示,上星期五營業時間結束前,桐原洋介到過銀行。

笹垣和古賀立刻趕到位於近鐵布施站南口對麵的那家分行。

來電的是負責銀行櫃台業務的女職員,一張討人喜歡的圓臉,配上一頭短發,非常好看。笹垣和她麵對麵在用屏風隔開的會客處坐下。

“昨天在報紙上看到名字,我心裏就一直在想,會不會就是那位桐原先生?所以今天早上再度確認姓名,跟上司商量以後,我就鼓起勇氣打了電話。”她背脊挺得筆直。

“桐原先生是什麼時候來的?”笹垣問。

“快三點的時候。”

“來辦什麼事?”

聽到這個問題,女行員略顯遲疑,可能是難以判斷客戶的機密可以透露到什麼程度。但是,最後她還是開口了:“他提前取出了定期存款。”

“金額有多少?”

她再度猶豫,舔了舔嘴唇,瞄一眼在遠處的上司後,小聲說:“一百萬元整。”

“哦……”笹垣翹起嘴唇。這是一筆不像會隨身攜帶的大數目。“桐原先生沒有提到要把這筆錢用在什麼地方嗎?”

“沒有,他完全沒有提過。”

“那桐原先生把一百萬元裝在哪裏?”

“我不清楚……好像是放在我們銀行提供的袋子裏。”她有點困惑地偏著頭。

“以前,桐原先生曾經像這樣突然將定期存款解約,領走幾百萬嗎?”

“就我所知,這是第一次。不過,我自去年底起才經手桐原先生的定期存款業務。”

“桐原先生取款時看起來如何?是覺得可惜,還是很開心?”

“不清楚。”她又偏著頭說,“不像是覺得可惜的樣子。不過他說,過不久他會再存一筆金額相仿的款項。”

“不久……哦。”

向專案組報告這些情況後,笹垣和古賀趕往桐原當鋪,想就桐原洋介提款一事詢問彌生子與鬆浦。然而,來到桐原家附近,兩人便停下腳步。當鋪前聚集了穿著喪服的人。

“是啊,今天辦葬禮。”

“一時忘了。現在看到才想起,早上聽說過。”

笹垣和古賀一起在稍遠的地方察看葬禮的情況,看樣子正好趕上出殯,靈車行駛到桐原家門前。

店門敞開著,桐原彌生子第一個走出門外。她看起來臉色比上次差,人也小得多,卻令人感覺多了幾分妖冶,或許是來自喪服不可思議的魅力。她顯然穿慣了和服,就連走路的方式也仿佛經過精心設計,好讓自己看來楚楚動人。如果她想扮演一個年輕貌美、哀慟欲絕的未亡人,那麼她的確將角色詮釋得非常完美——笹垣略帶諷刺地想。警方查出她曾經在北新地做公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