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千禧年。
從教學樓出來,黃珍珠腦海裏回蕩著驗孕棒上的雙道杆,邁進樓外炎熱的日光下失魂落魄地走著。
左右無人商量,黃珍珠摸不準周明對這個孩子的想法,走到公共電話亭,插上電話卡,一個電話打到狄妃那裏。
村裏年初架設了電話線,嘟嘟嘟幾聲,響起狄妃慌慌張的聲音:“喂!”
頓了幾秒,黃珍珠正想說話,狄妃的聲音急切試探:“珍珠?你是珍珠嗎?”
“是。”握著電話的黃珍珠麵色很差,語調都是飄的:“阿妃,我懷孕了……”
“……”
狄妃問:“是那位周生的?”
黃珍珠竭力維持著平靜,答案呼之欲出,她的心裏很亂:“他……我、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不過……”
其他的話,黃珍珠沒說出口,以周明的個性,還有他和她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他是不會要這個孩子的。
黃珍珠沒敢說出口,怕一旦說了就成真了。
狄妃領悟了答案,焦躁難安的心竟添了一絲難言的妒忌:一年前,黃珍珠還是一個拖著一對拖油瓶的寡婦,被村裏人劃脊梁,背後吐口水。現在她去了南市,烏鴉變鳳凰,成了富家仔的情人,又懷了他的種,都說母憑子貴,她今後的路不平坦許多?大家同個村子,憑什麼命運不同?更何況黃珍珠還是個寡婦。
黃珍珠滿腦子都在想周明知道這個孩子後的反應,他薄情又冷酷,要麼讓她墮了,要麼索性連認都不會認。
黃珍珠有種捅了天塌之感,她惶惶的時候,電話那頭的狄妃驟然以一種高八度的詭異音調,質問她:“那你要拿狄楨狄珠怎麼辦?把他們帶到城裏讓周生養嗎?”
黃珍珠疲憊地搖頭,即使狄妃看不見:“不會,他不會養的……”周明一定不願意,黃珍珠心想,他可能連她肚子裏的這個都不願意養,更何況別人的呢?
狄妃得知黃珍珠不會帶狄楨狄珠去城裏,心裏一鬆,話音不似剛剛那般竭力責備,反而寬慰了黃珍珠幾句,問她在上班怎麼跑出來打電話,要她保重身體不要操勞之類。
說著,狄妃急匆匆要掛電話。
狄妃突來的溫情和噓寒問暖,黃珍珠聽過幾次,每月月底的時候,她提前幾日來討狄楨狄珠的照顧費,就是這般柔聲細語。
今天是國曆三月十五號,明明四周都是往來的青春洋溢的大學生,黃珍珠卻有一種孤零零無依無助之感,她急切想要和人說話,以驅散心中寥落的情緒:“阿妃……我過幾日就去郵局彙錢給你。”
狄妃一聽錢字,就不急掛電話:“不急不急,我知道你不會賴賬。”她又試探:“就算周生不要這孩子,也會給你一筆錢作補償?是吧?”
黃珍珠現在不想去想周明的反應,哪怕他是命令她墮了,她也無計可施。
隻是,黃珍珠憶起自己的一雙子女,隻覺得虧待萬分,心裏酸澀,眼眶隨即泛紅:“狄楨狄珠呢?他們在做什麼?”她的嗓音有點變,因為快哭了:“狄妃,抱來給我聽聽聲音好不好?哪怕是哭聲也好。
狄妃急匆匆要掛電話並非沒有理由,隻是此刻妒忌像是毒藤蔓蔓延纏繞,黃珍珠這寡婦都能鹹魚翻身?又貪圖黃珍珠每月的照顧費,何況她身後還有一條男水魚待宰。能多騙一個月錢是一個月。
狄妃的眼神逐漸微妙,裝腔作勢起來:“你說狄楨狄珠啊……”她的手指繞著電話線圈時,往身後望,透過狄家客廳北麵的窗戶,可以看見家中的天井……
狄妃麵不改色對黃珍珠說了謊:“狄楨狄珠還在睡覺。”
嶼山村的村民自建房修築有天井,充作庭院,三月天氣不好,昨晚一場急雨澆得二樓樓麵的草木瘋長,遮蔽了陽光,弄得庭院陰翳得厲害。
隨時會下雨,狄家庭院裏,六十多歲的狄母趴在地上往井裏望,咬牙使勁拖拽著井繩。
庭院的地上豁豁然一個森黑的洞口,這是村委會弄的,建設新農村,戶戶落實惠,改善村民飲用水,幫有水井的人家砸了舊井欄重建。
現在的狄母簡直心魂俱喪,以為能得個新井欄,村委會還沒來建,就出了人命案!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場麵。
今早,她把狄楨狄珠二人放在庭院裏三角梅的橫架上,進廚房拿新買的菱角出來掰,外間傳來微弱的撲通一聲,緊接著咿呀咿呀的聲音,又是微弱撲通一聲。
哪怕有錢拿,幫外人看孩子也不那麼細致,狄母朝外間嚷了一聲:“我快出來了。”
等到狄母出來,三角梅的橫架上空空如也,她手上裝著菱角的塑料袋和提著的小板凳墜地,跑過去看,幽深的井裏浮浮沉沉兩個玉白色的孩子,像是有哭聲又像是沒有……
狄母急忙把屋裏的狄妃叫出來,幫著撈人,這井很深,暗無天日,狄妃出來時哭聲已經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