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瀾在宋嫻和謝夷成親那一日, 他其實也來了。
隻是他一直沒有靠近人群，而是站在極遠，但又能讓他看清宋嫻的樓上。
懷望縣不大, 樂曲嗩呐聲一響，整個縣城都聽得到。
沈千瀾獨自一人喝著酒，遠遠望著那穿著喜服, 提著琉璃燈盞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來。
真漂亮。
沈千瀾成年時想過許多次這樣的情景, 在他的家鄉雪硯鬆山, 新人結親時會登船遊河。河水繞城一周，那結親的婚船便也繞城一周, 這樣城中之人都會知曉今日又有一對登對的新人成親了。
他們會收到許多祝福，在天地麵前許下共結連理, 永生永世攜手相伴之誓。
這樣多好啊。
沈千瀾品著口中冰冷幹澀的酒，幾乎以為自己在喝的是淚。
宋嫻進入了宋宅之中, 大門大開著, 讓來往行人都能看到他們如何禮成。
沈千瀾耳中聽著“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及至三拜時，他站起身，對著麵前空無一人之處……拱手對拜。
次日，沈千瀾離開懷望縣，在外遊曆。
期間他偶爾會碰上宋嫻, 但隻遠遠望著對方一眼, 在宋嫻察覺之前, 便離開此處，前往別處。
每次見到宋嫻……她看起來都很好。
沈千瀾想，這與那位仙君陪在她左右應當沒有關係。
縱然宋嫻如今依然隻身一人, 她仍會過好自己的日子，她本就是這樣的人啊。
三百年後，沈千瀾於琥珀光中與其他掌門候選相爭，奪得魁首繼任琥珀光掌門。
同年，宋嫻與謝夷離開落花雲台，說是要去尋海外仙山。
誰不說一聲神仙眷侶？
退任掌門的沈懷思走到自己兒子麵前，拍拍他的肩膀，問沈千瀾要不要考慮結親之事。
沈千瀾沉默許久，隻說“還早”。
沈千瀾走後，沈懷思歎了一口氣，三百年前他這樣問時，沈千瀾也是這麼說的。
沈懷思雙手攏於袖中，望著天邊璨金的雲霞，心想又是一年啦。
天空中突然響起一陣佛鍾，沈懷思有些驚訝，隨後又緩緩收斂神情。
淨塵佛國也有了新的佛首座啊。
想來……應當是那位白發佛子吧。
當年與魔淵大戰時，這位佛子立於邊界之處，獨自一人立起延綿百裏的佛光金障，雖麵上慈悲，那金障卻將所有膽敢上前的魔物全都碾成肉沫血渣。
以那戰場之大，可無論是誰遠遠看來，都能看到那白發佛子腳下生出的那條延綿的血河。
佛生憤怒，如化修羅。
那場大戰後，修真界中還有誰不知道淨塵佛國佛子優缽羅的大名？
隻是對修真界中人來說，佛子乃是佛子優缽羅，但在蓮華心中，他仍是蓮華。
宋嫻成親之後，蓮華曾與宋嫻見過三次。
第一次，蓮華對宋嫻道“恭喜”，兩人互相飲了一盞茶，蓮華便離開了。
第二次，蓮華在鮫人海再遇宋嫻，替宋嫻解了一個佛語謎題，望著宋嫻的笑容頓了頓，仍是走了。
第三次，蓮華前往落花雲台論法，離去那一日與宋嫻見了一麵。
“我要回淨塵佛國剃度了。”蓮華淡淡道。
宋嫻聞言，雖然不是很清楚淨塵佛國的製度，但知道這是好事，便對蓮華道“恭喜”。
蓮華則望著宋嫻，隨後對著宋嫻雙手合十。
“多謝菩薩，褪我瓔珞，賜我菩提。”
宋嫻一驚，這話聽著怎麼像是蓮華在她身上大徹大悟，這才剃度的？
但佛子說完之後，就像是很忙的樣子，自落花雲台離開了。
在距離落花雲台千裏之外的月河處，蓮華放開了他手中的蓮花。
一尾黑色的小蛇從蓮花中遊出，落在河裏，幻化了小董的人形。
這當年妖妖鬼鬼的美人蛇，如今眉宇間竟似生了點佛家氣象，仿佛真的被蓮華度化了一般。
小董看了蓮華一眼，隨後便一拱手離去了。
天地間的魔物已不多，小董也不想現於人前。這些年在蓮花裏被人日日誦經度化，他再大的殺心也淡了，說不定以後得空他還會去淨塵佛國，與這位“老友”論論經呢。
隻是小董未曾想過……這佛子確實是個狠角色，來人世曆練一遭，說看破紅塵，便真的看破了。
“我卻還留戀人間呢。”小董喃喃自語，縱然被關了這麼多年，心中卻是一點也不曾恨過自己當年對宋嫻扔出的那顆繡球。
對於小董來說，那是活到現在為止，也會日夜回味的大好時光。
一陣清風吹起，在小董頭上一尾銀白色的巨龍在雲間穿過，幾隻小紙人扶著龍角興奮地嗷嗷叫著。
“真珠！再飛快一點！”
一聲渾厚的龍吟聲響起，那巨龍長尾一擺，乖乖地向前飛，隨後到達雲海中潛藏的一汪湖水中時，便化為了龍尾人身的模樣，落入了飄滿花瓣的水中。
當年那小小的能蜷縮在人掌心裏的小龍崽，如今也長成大人了。
相貌出塵的真珠自水中鑽出來，趴在雲海的樹根下打瞌睡。
直聽到有人落到雲海之中，才睡眼惺忪地醒來。
真珠看著那一對璧人緩緩行來，其中那名相貌絕世的女子對著他招了招手。
“真珠，我要與夫君去海外了，你若是有空，能載我們去嗎？”
站在宋嫻身邊的謝夷輕咳一聲：“阿雲，我帶著你去也行，真珠一看就是沒空的樣子。”
真珠顯然看不懂眼色，瞬間興奮的化為龍形，巨大的龍首趴伏在主人腳下，發出一陣催促的龍吟。
宋嫻道了聲謝，便提著裙角走了上去。
銀白色的巨龍再次啟航，這一次他們又要踏上新的旅程了。
在那巨龍行經之處，有茶樓的說書先生在樓中說著那傳唱已久的故事。
“話說，那麒麟子托生的仙君謝夷，當年可說是橫行霸道肆無忌憚，還沒人能收拾得了他。”
“但也不過是仙君那時不曾遇到命中魔星。”
“那一年，懷望縣宋家生了個女兒，名叫宋嫻，雖生性懶散，卻是一等一的絕世美人。”
“傳說裏，仙君一見這美人兒便三魂七魄離了身，五髒六腑傷了魂，再也離不開人。”
“隻是美人不隻是美人，比之容貌，更出名的是美人手中的那把刀。”
“人間大戰之時，那刀劃破長空，斬殺魔主，救天地蒼生，實乃驚天地泣鬼神！”
“坊間有人書了一本《鹹魚美人與仙君》，說是盡書了兩人之事，可他們之間的前塵往事，未來難料，又豈是一本書能寫清的？”
酒樓中客人齊齊笑道：“便說說你知曉的便好！這樣的事，這樣的人，聽多久看多久都不會膩呢！”
說書先生便笑著飲了一口茶，又繼續重新說道。
“這事就從宋家姑娘被人退親開始說起……又是一年好春光呀……”
-
懷望縣最近來了個小霸王。
這小霸王生得三頭身，看起來也就四、五歲大，矮墩墩，肥嘟嘟，皮膚堆雪一樣白，臉蛋兒雖然圓圓的，卻有尖尖的下顎，眉目生得極細致秀美，這世上最精工的畫師大約都畫不出這樣璀璨光華的臉。
可誰知這跟觀音座下玉女似的女娃娃，居然是個霸王性子。
“認我當老大，就讓你先吃糕餅哦！”
肥嘟嘟的小女娃穿著紅色的長裙，頭上梳著兩個包包頭，正把一個比她高一頭的哥哥堵在牆角。
大雪天裏，這小哥哥手裏拿著書，正要上學去呢。
第一回碰到這女娃娃時，他還會有些驚訝，想給她送回家去，後來瞧著不遠處跟著看熱鬧的下仆，便知道了這孩子的身份。
街尾宋家的那對老修士，聽說最近挺開心的，逢人就送糖果糕餅，說是家裏的孫女回來了。
這漂亮得像雪玉砌成的女娃娃，就是那宋家的孫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