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和飯店占了整整一個時峰路口,裏頭大,空房又多,張太太便順道設了處寬敞又豪華的麻將室,不為賺錢,就為了圖一樂。能來這打麻將的,都是張太太身邊說得上關係的朋友,便隻要往那一坐,點心茶水什麼的全是丫頭們伺候到嘴邊。屋子裏烏煙瘴氣的,都是煙,點著的,正燃的,掐滅了的,好像上海的太太們要是不會抽煙就跟張家太太結不上緣似的。
張傅初不抽這東西,他說抽多了睡不著覺,張太太笑話他,說他曾幾何時睡過覺,家裏的床要是認生,見到他都要翻過去立著。張傅初總是笑笑,任由她胡亂說。張先生是出了名的少言寡語,年紀又很大了,娶到張太太這麼個人物,就是一味地貫著寵著,恨不得把天都掀了送給她。這是外頭人的話,具體是什麼樣說不明白,但張太太的地位是人人可觀的。
白小姐頭一次來這,自然要好好體驗一番。馮義圍跟她交代了幾句後便借著議事的緣由跟張太太進了臥房。
馮義圍坐在靠凳上抽煙,張太太脫去外頭那件貂裘毛披,坐在他對麵的沙發椅上。兩人皆低著頭,好像無話可說,又像話已全然說盡,說了多年,已經不想再說。馮義圍老了,她也不是年輕。
“你把夢喜弄哪去?”
馮義圍的嗓子是抽煙抽多了致成的沙啞,多少年前還不是這樣,現在變得越發嚴重,她每次聽著都不舒服,像喉嚨當間有痰在堵著道。
“你當真不放過她?”張太太冒了火氣。
“她不容易。”
“你也知道她不容易啊。”張太太站起來,直襟旗袍顯出她婀娜的身形,“還把她帶到你家裏去,差點被你家那正房太太打死!你倒還知道她不容易。我看你是故意要丟我的臉!”
“既是丟,丟的也是張家的臉。”
“你什麼意思?”
馮義圍不說話,接著站起身,走近她,伸出手來想去摸她盤在腦後的頭發。
張太太猛地躲開:“你別碰我!”
她對他的厭惡遠大過了對孫繆光。
馮義圍再次走過去,站到她跟前,說:“你為何不高興?我做的有何不對?那是崔夢喜想要的,我隻是舉手之勞,又出了意外,確實是我對不住她。”
“你對不住的人太多了!你對不住夢喜,對不住你的馮太太!對不住白曼冰!”
“其中有你嗎?我想是有的吧,可是你知道,人許多時候都是要做些違心事的,一旦違了心,就會出現糟糕的狀況,不是別人對不起自己,就是自己對不起別人,可是阿榮,我已經老了。”
張太太抬起眼,厭棄地衝他道:“我懶得計較!我已經派人將她安排去了鄉下。”
“那便好。那你呢?”
“什麼?”
“你是怨我害了你身邊人?還是怨我別的?”
“我懶得計較!你要如何便如何好了!總之別占上我的幹係!還是好好珍愛你的白小姐為妙!”
“你的張先生不是如此嗎?”
“呸!你還配跟傅初相提並論,你給我出去!”
“他也知道你我之前……”
“滾!”
她用手掌使勁兒擊打沙發靠背,似乎她再用力些就能把馮義圍的嘴封起來,或者是能把他的嘴撕爛。她聽不得半點有關“之前”、“曾經”、“過去”這樣的字眼,她恨極了,她覺得那是別人故意調排她,讓她下不來台,隻是已經很少有人會那麼說了,因為惹了她下不來台,誰都好過不了。
馮義圍是個瘋的。
他轉身出去,打開門卻見陸慶歸剛好站在門邊。
“陸少爺。”他語氣頗為鄙薄,夾帶著質問。
張太太聽了聲後立即轉身,隻見確實是陸家小少爺直挺挺地站在那。
陸慶歸微微俯首道:“馮老板。”
馮義圍瞪著眼睛上下掃視他,越是看不順眼的人越是想細看,然而如何看他,他都沒什麼毛病可挑。唯有一樣是讓馮義圍心安的,那便是他口袋裏的錢。
待馮義圍走後,張太太落下雙臂,“進來吧。”接著走過去倒了兩杯水。
陸慶歸乖乖進去,掩上門。他四處張望,將這個二樓上的大臥房仔仔細細探看了個一遍,從金黃色吊燈到紅毛絨地毯,以及黑皮沙發,玫瑰粉的床被,乳白色的窗簾。
“都聽到了些什麼?”
張太太遞給他一杯水,又接著說:“留學生喝得貫上海的水嗎?”
陸慶歸笑了,“張太太真幽默。”
張太太擱下自己手上的另一杯水,往沙發上一靠:“說說吧。”
陸慶歸還是笑,“太太要我說什麼?”
“說你都聽到了些什麼?”
張太太對待這樣的青年男子,從來都是遊刃有餘。盡管方才已經被馮義圍氣得冒汗,這會兒她依能高高在上的跟他說話。站在頂上的人如何去俯視著別人,如何逗趣,如何說笑,她是跟在人後頭學了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