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顯元年,七月徂暑。
這一年的夏異常難捱,還未正式步入三伏,便已是宛如蒸籠的悶烤,頂著烈日的雜使宮人熱倒了一片,成桶冰塊更是一日不落從地窖運往各宮。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娘家最顯的良妃一召喚,眾女齊聚禦花園納涼,一時感慨韶華易逝,一時又念著郎心似鐵的官家,竟是沒能忍住,落下了幾滴幽幽怨怨的清淚。
顯帝自小便是盛京頭一號的人物,且不提從小到大的豐功偉績,也不提一等一的皮相,單單脾氣這一塊,真就無人能敵。
及冠不過數月,血氣方剛的年歲,火氣旺,且一日旺過一日,前一刻還跟臣工舉杯同歡,下一刻卻杯子一擲,驟然變臉,抓的抓斬的斬,光是為著科場泄題舞弊就發了好幾日的火,連抄了好幾個朝中大員的家底。
正應了那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更有,皇帝要你三更亡,閻王也別想留到五更。
父兄親友前頭犯事,後宮妃子跟著遭殃。
“濃妝豔抹,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年輕的帝王訓哭了幾個獻媚的妃嬪,看哪個都不順眼,統統打發回去,一頭紮進宮內開設的紙坊,脫掉龍袍換上素服,趿著布鞋,同工匠們一起撈紙,烘紙,在這種外人覺著平平無奇甚至枯燥繁瑣的雜活裏尋找皇帝獨有的解壓樂趣。
索性都被罵了,一碗水端平,無寵,也別醋。
入了夜,妃嬪們齊聚湖心亭,吃吃小酒玩玩遊戲,再叫上宮裏戲班搭個台,這日子,幽幽怨怨也就過去了。
台上扮小侯爺的小生看久了竟是有點養眼。
不及聖上一半英俊,也不及聖上一半氣度,可一身風流味兒,眼尾兒一挑,跟帶了鉤子似的瞧得人心慌慌。
心不慌的良妃認真看戲卻很煩:“小侯爺何等身份,為了個寡婦當街跟人鬥毆,簡直是自毀前程,丟盡侯府臉麵。”
頭號狗腿子劉順儀忙道:“可不是,黃花閨女不要,非去招惹一個死了男人的破鞋,也不嫌晦氣。”
其他小妃子跟上:“就是,就是,瞎了眼了!”
觀景亭那邊咿咿呀呀好不熱鬧,無人踏足的牆根處,沈旖輕折了一朵白花,嗅一抹幽香,道一聲罪過,便放入了手臂挎著的小竹籃裏。
姑母不缺珠寶首飾,送了反倒顯得俗氣,不討巧,還不如親手做幾個漂亮的香囊,更能表達誠意。
那夜,姑母費盡心思把皇帝引到園子裏,以期與她花前月下,來場旖旎的邂逅,不想她突感不適,歇了好一陣才緩過來,等到趕過去,聖駕剛巧離開,就這樣遺憾錯過。
姑母板著臉,一言不發,看她的眼神透出來隻有三個字,不爭氣。
沈旖麵上懊惱著,內心暗暗鬆了口氣。
可一口氣下去了,又有新的一口提上來。
以姑母的性子,不把她送到龍榻上跟皇帝滾一滾,是不可能罷休的。
沈旖心結太深,不管龍床有多麼難上,被多少女人虎視眈眈盯著,她是丁點都不渴望了。
更何況還有個小將軍在宮外等著她。
那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竟不介意她是否被皇帝收用,外宮道的匆匆一別,更是趁人不備將劍穗子擲到了她轎內,裏頭夾了張字條,短短幾個字已經表明了心跡。
想到這,沈旖姣美麵容便難以自抑地紅了。
往日的她就是個傻的,魔障般奢求飄忽不定的帝王之愛,卻不知她縱使低到塵埃裏,也不可能在帝王吝嗇的心上占據半個角落,尤其姑姑做的驚駭之事被曝出,更是將皇帝徹底得罪。
周肆這人,沈旖算是看透了,極其驕傲別扭。
事關他身為帝王的隱私和尊嚴,不可能當眾治沈家犯上作亂的死罪,卻是尋了個別的由頭讓沈家不能翻身,惠太妃自戕後,活著的沈旖更是成了替罪羊
周肆隱忍不能為外人道的怒火,全都發泄在了她身上。
長達十年,沈旖飽受身心折磨。
周肆長年習武,最不缺的就是勁兒,盡數使在她身上,一邊摁著她斥她是妖精變的蠱惑君心,一邊又強有力地在她身上撻伐。
“你們沈家要的不就是這?可是我的央央,為何朕獨寵你多年,你的肚子還是這般不爭氣。”
他用話語譏諷她,她好似下不出蛋的母雞被宮裏宮外所有人非議,貶損她的折子更是雪片般飛到了帝王禦案上,皇帝力排眾議,仍是雷打不動地專寵於她,更變本加厲地為她遣散後宮,讓她成為足以在史冊記上一筆的禍水妖妃。
唯有沈旖知道,周肆不愛她,卻非她不可。
他受情蠱操控被迫跟她綁在一起,濃情蜜意做給外人看,兩敗俱傷的隻有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