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鈞醒來時,天際陰沉如墨。
也不知如今是何時辰,他又昏迷了多久。
左前方一丈開外,山石野草掩映處,隱約有聲音傳過來。
“……等過了這夜……自會有……屬下駕船前來相救。你們可要想清楚了,是現在得罪……還是等明天看看再說。”
聲音太低,也是他不熟悉的外鄉口音,含含糊糊他隻聽清了簡單幾句。
這聲音甚是沙啞,勉強能聽出說話的是名女子。
“若是不信,你們可認得這個?這可是明州軍政司的令牌!如今處處洪澇……”
聽到此,他心一動,右手勉力摸向腰間。
果然,自己那塊用來掩飾身份的令牌已不在。
“……不怕死盡管來!”
這忽而聲調高了許多的最後一句,他聽得清楚。
不待多想,他用力抓住手邊一塊銳石,渾身緊繃,以防有事發生。
但悉悉索索了好一會兒,幾道重重的腳步聲略帶猶疑地漸漸遠去了。
看來這聲音沙啞的女子,借著他令牌狐假虎威,竟果真唬退了欲要趁火打劫之徒。
這女子,倒是有幾分急智。
略有幾分輕快的腳步聲慢吞吞靠過來。
他合眼一動不動,手裏,將那銳石握得牢牢。
“媽媽,他還沒醒呀。”
細細的清亮童音,傳進他的耳。
但他卻隻聽清楚了“媽媽”二字。
“不要說話。”
沙啞的女子聲音,聲調甚是奇異。
他聽入耳卻不知是何意。
清亮的童音短暫回了一個字,便再不開口說話。
“好險啊,虧得唬住了那些人。隻是狐假虎威一次還行,等他們餓得失去理智,怕是什麼也不頂用。”
沙啞女音說得甚是拗口,慢吞吞費力地一字一字往外蹦,帶著他從不曾聽聞過的奇異聲調,卻是他能勉強聽懂的口音。
等這沙啞的女音重複幾遍後,奇異聲調慢慢消減,而是漸漸帶上了這明州一地的鄉音,她在……學說話。
學說話。
他心中一動。
這聲音沙啞的女子,該是來自明州之外。
“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女子繼續喃喃。
難道從洪水裏扯了他一把的人,竟是這女子?
憶起那滔滔洪水,他不敢置信。
明州連日暴雨,洪水泛濫處處汪洋。
他帶人自西北繞境明州秘密返京,本想冒險趁夜橫渡明江,卻在江邊突遇數十刺客。
拚鬥半夜,在將刺客砍殺殆盡時,背後悄無聲息飛來一箭,深深刺進他原本就重傷不愈的後心口,刹那劇痛,讓他不慎撲入洶湧洪水。
不待手下施救,轉瞬之間,他已被滔滔洪流裹挾著失去蹤影。
所幸仗著一身好水性,他在洪水中隨波逐流,漂流半夜,即將力竭之時,借著天邊微弱晨光,竟瞥到了一座石頭山。
拚力遊到山下,最後關頭他卻手腳抽筋無力上岸,幾欲被洪水再度卷走。
危急時分,有人奮力扯了他一把,將他從滔滔洪水中拖上了岸。
隻是他一到岸上,便再無力支撐,強行將腹中泥沙拚力咳出後便暈了過去,自始至終,也沒來得及看清楚,到底是何人冒死救了他性命。
如今他醒來,後心口火燎刺痛,一呼一吸便如淩遲,眼前一片昏沉。
模糊的感知裏,身周是突兀的山石雜草,他俯臥一堆濕爛的樹葉之上。
滴滴答答的雨水,將他探過頭頂的胳膊打得冰涼。
“……千萬記得要報恩啊。”
這沙啞女音依舊慢吞吞地,有些拗口地說著明州鄉音。
此時,他倒是不知自己該不該醒來了。
小雨淅淅瀝瀝。
一塊破舊門板,兩頭搭在一旁斜橫的樹枝上,勉強撐起一方避雨所在。
門板之下,陶三春一遍又一遍地學著這拗口的怪異鄉音,血絲滿布的杏眼,則警惕地瞪著身前,這一身泥漬血汙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