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章節 第八章 久視(3 / 3)

那女人又是一聲冷笑:“此處是烏質勒包下的客居之所,便也就是我的家。我怎麼不方便,我當然方便。隻是你到現在還沒有回答我,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麼”裴素雲皺了皺眉:“你的家?你是……”“我是烏質勒的夫人。”

裴素雲吃了一驚,不由得站起身來,一邊細細打量對方,一邊款款施禮:“原來是王妃殿下,恕妾身冒昧了。實在是……此前從未聽說過烏質勒王子還有位夫人,所以有些意外。”那王妃鼻子裏頭哼了一聲,趾高氣揚地道:“也罷,不知者不罪嘛。現在你總可以說你的姓名了吧?”“妾身名喚裴素雲,是庭州的薩滿伊都幹。”

“哦?你是薩滿?據我所知伊都幹通常都是胡人,怎麼你竟是個漢人?”裴素雲淡淡一笑:“機緣巧合罷了。”“機緣巧合?”王妃反問,一雙眼睛繼續牢牢盯在裴素雲的臉上,“這烏質勒也真有意思,讓我們母子千裏迢迢跑來庭州和他團聚,他自己倒蹤跡全無,家中還有這麼個女……”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樓板咚咚直響,有人高聲喊著:“繆年,繆年!你總算是來了,我在樓下看見娑葛和遮弩了。這倆小子都長這麼大了,快認不出來……”隨著興奮的話音,烏質勒風塵仆仆地一頭撞進屋來,看見屋裏站著兩個女人,不覺愣了愣。那被稱作繆年的王妃已然搶步上前,喚道:“烏質勒。”烏質勒抬手攏住她的肩膀,用力按了按,朗聲道:“王妃一向可好啊?”王妃亦笑答:“好,好得很。你呢?”“你看呢?”“嗯,氣色不錯。”四目相對,兩人俱是滿麵春風。

裴素雲在旁局促而立,心中既尷尬又酸楚,幾乎要落下淚來。烏質勒雖與王妃寒暄,眼角的餘光一直在關注裴素雲。由於李元芳的緣故,烏質勒現在對裴素雲是照顧有加,見她不快,連忙招呼:“伊都幹,真巧你也在。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是我的王妃,吐蕃王都鬆芒布結之第九女妙吉念央宗,哦,她也有個漢名,叫做繆年,平時伊都幹就稱她繆夫人吧,方便些。”裴素雲勉強笑道:“是,方才素雲已與繆夫人相識了。原來王妃出生吐蕃,失敬。”

烏質勒聞言上下打量繆夫人,笑道:“嗬嗬,繆年身上有大唐文成公主和親帶去的漢人血脈,所以長得像漢人更多些。從吐蕃的畫像上看,她的樣貌還頗有當初文成公主的神韻呢,隻不過更具高原女兒的粗獷。”裴素雲道:“王子夫婦久別重聚,素雲不敢再打攪,這就告辭了。”“好,伊都幹請走好。”

裴素雲正要向外走,床上的嬰兒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哭鬧,蘇拓娘子慌裏慌張地一頭撞入,臉熱得通紅,手裏還提著兩大紮藥材。裴素雲想了想,便對烏質勒道:“殿下,這孩子病得不輕,素雲想把他帶去家裏照顧幾天,待病好了再送回來。”烏質勒驚喜道:“好啊,太好了!烏質勒求之不得呢。”

蘇拓娘子抱起嬰兒,隨裴素雲一起出門,烏質勒殷勤地送到門口,裴素雲突然停下腳步,淒婉地抬眸,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烏質勒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心下一痛,無奈地搖了搖頭。裴素雲了然,低下頭便走了出去。烏質勒又跟到走廊上,揚聲叫來阿威,囑咐他小心將伊都幹送回家。等回進房來,卻見繆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神情有些古怪,便隨口問道:“你怎麼了?”

繆夫人陰陽怪氣地道:“烏質勒,你還是那麼熱衷於神鬼之事啊?隻是,這回怎麼又對薩滿感起興趣來了?”烏質勒把臉一沉:“你胡說些什麼。”繆夫人垂首不語了。

烏質勒背著手在屋裏踱了兩圈,回到繆夫人麵前,沉聲道:“繆年,你來得正好,我現在太需要幫手了。你不知道,我剛剛遭遇了一次重大的挫敗!”“挫敗?!”繆夫人大驚失色。烏質勒緊鎖雙眉,下顎繃得緊緊的,好半天才道:“準確的說是無功而返。唉,我的心裏很不好受啊。謀求了這麼久的大業,剛剛有了點眉目,卻……”

繆夫人伸出手,輕輕撫摸烏質勒堅硬的下顎,眼裏閃耀著熱烈的激情:“烏質勒,烏質勒,我胸懷天下的夫君,我的大英雄!不論發生了什麼,繆年始終相信,失敗二字對烏質勒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過去當你去國流亡的時候是這樣,今天謀求複位的時候也是這樣,以後大展宏圖的時候更是這樣!在繆年的心中,勝利必將到來,隻是時間問題。”

烏質勒的眼圈微微泛紅了,他情不自禁地握緊繆夫人的雙手:“繆年,這麼多年來如果沒有你,沒有你從金錢到精神的支持,烏質勒就算能夠堅持到今天,也會艱難得多。虧得有你啊,還為我養育了兩個這麼出色的王子,哈,我方才見到他們,真是虎虎生威的棒小夥子。”繆夫人此刻的笑容十分溫柔:“上陣父子兵嘛,娑葛和遮弩從小研習兵書、專攻武藝,現在都能幫你帶兵作戰了。”

“好啊,好啊!我這正缺少得力的將領呢。”烏質勒興奮地連連搓動雙手,拉著繆夫人在桌邊坐下,熱切地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把情況詳細告訴你。有幾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立即著手辦理,咱們好好商議商議。”

何淑貞告別楊霖,目送著兒子坐上狄府的馬車。她混濁的目光緊緊追隨沿街而下的馬車,直到那晃動的背影融入炫目的日光,再也看不見。何淑貞用拳頭堵住嘴,強抑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顫抖的牙齒咬破皮膚,鮮血流下喉嚨,和著眼淚,苦澀難咽。

她沒有立刻回到沈家,而是在洛陽的大街小巷中漫無目的地遊走,走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暮鼓聲聲,何淑貞才拖著筋疲力盡的身體,挪回了尚賢坊內狄府後的僻靜小院。盛夏裏天暗得晚,稀微的暮色裏小院顯得益發寧靜,正房裏沒有燭光,隻有何淑貞平時寄居的西廂房,窗紙上透出淡紅的光暈。

何淑貞並不意外。自從沈槐走後,沈珺每天坐立不安、度日如年。何淑貞看她實在可憐,便提出教她些特別的刺繡法子,幫沈珺分散點兒心情,打發時間。沈珺學得認真,心思又細膩,何淑貞漸漸發現她在刺繡上很有天賦,如果善加調教,就算在天工繡坊裏頭,也會是個特別出色的繡娘。這些天何淑貞成天出外尋子,沈珺就在家裏埋頭刺繡,有時也會到何淑貞的房中翻看繡樣,今天肯定又是這樣。

何淑貞輕手輕腳地推開西廂房門,沈珺果然正全神貫注地埋首炕上,聽到聲音,她回頭對何淑貞露出溫柔的笑容:“大娘,今天回來得晚,累了吧?晚飯我都做好了,你先歇一歇,咱們就吃飯。”何淑貞的臉紅了,說起來是自己在此幫傭,卻時時受到沈珺的體貼照顧,她羞愧地道:“阿珺姑娘,這怎麼話說的,唉……沈將軍叮囑過多少回了,不讓你做這些粗活。都是老身的錯。”

沈珺嫣然一笑:“大娘別這麼說,您忙著找兒子,我又幫不上什麼,再不做頓飯,咱們倆就要餓肚子了。”何淑貞訕訕地點頭,隨意地朝炕上瞥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隻見炕上鋪開一張華麗無比的織毯,那瑰麗的色澤和奇異的花紋,即使在幽淡的燭光下也顯得格外熠熠生動。何淑貞搶撲過去,直瞪著那織毯說不出話來。沈珺被她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從炕上蹦起來,忙問:“大娘?你、你怎麼了?這……”“阿珺姑娘。”何淑貞好不容易問出一句:“你怎麼把這、這毯子找出來的?”“哦。”沈珺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解釋:“大娘,我到您這裏來找繡樣,見這織毯卷起在櫃子後頭,斜杵著半倒在地上了,就想幫你收拾一下。”

何淑貞的腦袋嗡嗡直響,沈珺的話她聽得隱隱約約,但心裏頭是清楚的,這幾天她的心思全在尋找楊霖上頭,顧此失彼,把織毯的事情全拋到腦後去了。沈珺還在說:“大娘,這織毯真好看,一定很貴重吧?我怕把它碰髒了,才放到炕上來的,有什麼不妥當嗎?”何淑貞無言以對,愣了愣,才牽過沈珺的手,拉她一起坐到炕沿。

“阿珺姑娘,謝謝你幫我收拾它,你的心真好。”何淑貞說著,又紅著臉加了一句,“這毯子是我原先繡行東家的東西,讓我幫忙織補的。”“哦。”沈珺點點頭,由衷地說:“大娘,除了刺繡您還會織補毯子?您真是太能幹了。什麼時候也教教我?”何淑貞歎息著撫摸沈珺的手:“阿珺姑娘,你才是心靈手巧啊,不過跟我學了幾天的刺繡,就很像樣子了。可是織補毯子這樣的活計,哪裏輪得你這千金小姐來做,還是算了吧。”

沈珺垂下頭,撫弄著織毯輕聲道:“其實我真的喜歡做活,成天無所事事的,心裏更不踏實。”頓了頓,她抬起頭來,臉上洋溢出欣喜的暖色:“大娘,今天我收到堂哥從涼州送來的快信,說是他們回程路上非常順利,七月初一肯定能到洛陽。多好啊,終於又能見到他了。”何淑貞端詳著沈珺清秀純淨的麵容,情不自禁地又歎了口氣。沈珺誤會了,趕緊安慰:“大娘,您別難過。這次堂哥回來,我一定求他再賣力替您尋找兒子,等快到科考的時候,要是還沒消息,咱們想法兒求狄大人幫忙去。”

何淑貞搖頭苦笑:“多麼善心的好姑娘啊。不必啦,不必啦,阿珺姑娘的好心老身心領了。找了這麼久還是沒有眉目,恐怕真的該聽天由命了。”“大娘,你別這樣……”看著何淑貞萬念俱灰的模樣,沈珺一陣難過,隻嫌自己太笨嘴拙舌,說不出更多寬慰人的話。兩人各懷心事,沉默著發了會兒呆,沈珺另起話題:“大娘,這織毯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差不多的。”何淑貞隨口答道:“阿珺姑娘看錯了吧,這毯子是個稀罕物件,全天下也沒……”她猛地住了嘴,急迫地追問:“阿珺姑娘,你說什麼?你見過差不多的毯子?!在哪兒?”沈珺給嚇住了,怔了怔才道:“大娘,我、我想不起來了,您讓我再想想……”

何淑貞狐疑地死盯著沈珺,半晌,她的臉上浮起晦暗不明的怪異笑容:“阿珺姑娘,您慢慢想,老身來看看你的繡活吧。”

庭州城的西南麵橫亙著天山的支脈——博格多山,山腳之下的大片區域都極為偏僻冷異,是庭州一處令人生畏的地界。就在這片荒蕪中,幾棵半死不活的枯樹間,隱隱綽綽地露出一座佛寺的黃色院牆。這是個月淡星稀的暗夜,枯樹枝上時而有不知名的大鳥,扇動著漆黑的羽翼飛向夜空,淒厲的鳴叫聲打破寧靜,回音久久不絕。

仿佛鬼魅潛行,幾個黑色的影子疾走在荒草地上,手中的白紙燈籠隨著腳步淩亂地晃動,光暈憧憧,硬生生在夏夜中逼出陰森的寒意。他們無聲無息地靠近那所看似空無一人的佛寺,剛來到門前,院門突然開啟,將來人迎入。

庭州曆來雜教雲集,伊斯蘭教、沃教、景教各有信眾,近些年來又有薩滿異軍突起,在中原盛極一時的佛寺反倒香火不旺。庭州城裏一共才兩、三間佛寺,都十分蕭條,這座位居博格多山腳下的大運寺更是門口羅雀,幾近荒蕪。庭州的百姓們差不多都忘記了這麼一座佛寺的存在。

引路之人頭戴白色尖頂法帽、身披土黃色袈裟,腳踏木屐,看樣子像是個西域的佛門子弟。他領著其餘的人,繼續沉默不語、腳步匆匆地往佛寺最裏頭走去。這佛寺的院牆內和外麵一樣荒涼破敗,滿地沙土混著雜草,這幫人行走其間,踏出連串的窸窣聲響。很快,他們便來到佛寺正殿前,殿門敞開著,昏黃的燭光從內瀉出,還有嫋嫋的香味撲鼻而來,隻不過和通常寺廟中的香燭之氣有些不同,似乎更濃烈更逼人。

進入正殿,整座高敞的大殿內竟沒有一座菩薩的雕像,四壁上倒繪滿了千姿百態的佛陀畫像,隻是殿內光線黯淡,又有從殿頂垂下數不清的黃色經幡,層層遮擋,使人根本無法辨清壁畫的內容。大殿正中垂落的經幡堪稱巨幅,正中繪著一個碩大無朋的金色“卍”字。幡下已端坐數人,都是西域和尚的打扮,個個垂首默禱。外來數人進入正殿後,也各自盤腿地上,圍坐在“卍”字之下。

夜已深,周遭萬籟俱寂,大殿內唯有燭芯劈啪爆響,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坐在“卍”字神幡之下的一人緩緩抬起頭來,環視殿內眾人,低沉地道:“各位,今天請大家來此相聚,是想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眾人皆抬起頭注視著他,那人長籲口氣,皺紋密布的臉上皮笑肉不笑:“高踞於岡底斯山上的天神近日派下使者,說是時機終於到了!”

仿佛是石子投入河中,剛才還沉靜肅穆的大殿內猛地掀起陣陣波動,眾人竊竊私語,一張張陰沉冷漠的麵容被突如其來的興奮點燃,眼裏冒出的狂熱光芒在淒冷的殿堂內閃爍不定。說話之人靜待這陣壓抑的喧嘩平息,才又開口道:“使命已經下達,計劃已經製定,現在就要諸位去著手實施了!”眾人齊齊匍匐在地,口誦:“我等定當奉行天神之意旨,唯使者之命是從,萬死不辭!”

七月初一,洛陽全城張燈結彩,從皇城到北城門的通衢大道之上,淨水灑街、儀仗林立,簡直比逢年過節還要喜慶熱鬧上百倍。一大早,百姓們就扶老攜幼彙集到了北城門的附近,因為林錚大將軍所率領的十萬大軍和狄仁傑大人的安撫使隊伍在涼州會合,一起自隴右道勝利班師回朝,今天皇帝要率領文武百官在此親自迎接,這難得一見的盛況任誰都不肯錯過啊。

從一大早起,聖駕就等候在了洛陽城北的徽安門城樓之上。每隔一刻鍾,就有盛裝的千牛衛士騎著快馬來到城門之下,向上報告大軍回朝的行進位置。時近正午,溫度越升越高,陽光愈加耀眼,配合著人們心中益發高漲的激動和狂喜之情,逐步達到頂點。此刻,最後一名千牛衛飛馬城下,翻身跪倒在地,亮起嗓門高喊:“啟稟聖上,狄大人和林大將軍的隊伍已過洛水亭,馬上就要到達徽安門外!”

武則天從龍椅上猛地站起身,手扶城牆向外張望。排列在她兩旁的文武大臣們,也都按捺不住,拚命伸長了脖子。遠遠的官道盡頭漸漸升騰起莽莽煙塵,大地開始有節奏地震顫,城樓之上的旌旗颯颯隨之擺動,武則天臉上的喜氣越來越濃,她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到,鎧甲和兵刃反射的日光刺破煙塵,一支威武的大軍正破霧而出!

平地響起連串軍鼓,隆隆之聲震耳欲聾。近了,近了!為首兩匹高頭大馬,一左一右,正是此次隴右道得勝的行軍大總管林錚大將軍和安撫使內史狄仁傑。在他們的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十萬大軍!林錚和狄仁傑此刻已來到了徽安門下,二人翻身下馬,一齊跪倒高呼:“臣狄仁傑、林錚率部回朝,向聖上複命獻捷!”

城樓上沒有回音,狄仁傑和林錚等待著,突然一個聲音就在近前響起:“二位愛卿快快平身!”二人一驚,抬頭看時,武則天已經微笑著站在他們麵前。“謝陛下。”二人連忙起身,狄仁傑年邁之人,行動稍稍遲緩些,就覺得有人伸手來攙,他一扭頭,卻是太子李顯笑容可掬的臉。“太子殿下!這……”狄仁傑剛一開口即被武則天打斷了:“懷英,是朕讓太子來攙你的。你辛苦了!”李顯也忙道:“是啊,國老,你辛苦了。”

內侍端上酒杯,武則天和李顯與狄仁傑、林錚以及各位將領共飲三杯,祝賀此次隴右道來之不易的勝利。一時間鼓樂齊鳴、眾軍山呼萬歲,百姓翹首歡騰,盛大熱烈的氣勢如長虹貫日,令天地失色。站在萬軍之前,武則天精神抖擻、意氣風發,從聖曆二年到三年來的病痛和晦氣都一掃而光,她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自己稱帝登基的時候。就是在那一天,她生平第一次戴起了頭上這頂冕冠,穿上了這套上玄下朱的冕服,改元天授,以武周取代李唐天下,並且一直穩穩地把江山坐到了今天。想到這裏,武則天的整個身心都在澎湃的激情中沸騰起來,她情不自禁地抬高嗓音,高高揚起右手道:“今天,朕要宣布一個重要的決定。”

四下裏頓時肅靜,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女皇威嚴的目光掠過麵前的金甲衛士、文武重臣,也掠過遠處的十萬大軍、升鬥百姓,掠過整個大周的東南西北、遼闊疆域,她微笑了:“為慶賀本次隴右大捷,更祝周祚萬歲,景福長存,朕決定,從即日起,改元久視,取長生久視之意。朕,並自去天冊金輪大聖之號,大赦天下!”

短暫的沉默,文武大臣們還在咀嚼品味,太子李顯率先高呼:“聖恩浩蕩、澤被蒼生!萬歲,萬歲,萬萬歲!”大臣們隨即醒悟,一起納頭拜倒在地,萬歲聲聲如排山倒海一般。狄仁傑也跟著再度跪倒,口稱萬歲,眼角竟有些微的濕潤。“懷英啊。”狄仁傑抬頭,武則天就站在他的麵前:“起身說話。”

“謝陛下。”狄仁傑撐起膝蓋,穩穩地站直身子。他的目光與女皇的目光交會,一瞬間兩人都仿佛看到了對方的眼睛最深處。武則天輕輕歎息:“懷英啊,朕的身子爽利了,你卻又蒼老了許多。”狄仁傑淡淡一笑:“聖上龍體安康乃是萬民之福、社稷之幸。微臣這副殘軀不值一提,隻待為大周為聖上耗盡心血罷了。”武則天佯嗔:“懷英!朕要的久視,不僅僅是朕的長生久視,而且是天下萬民的長生久視,當然也包括你狄懷英的。你說這些話,難道是要掃朕的興嗎?”

“老臣不敢。”狄仁傑深躬到地,武則天伸出雙手去扶:“你呀……哦,除了方才那件大事,朕還有件事情要單獨對你說。”“聖上?”武則天忍不住地微笑:“懷英啊,你方才也聽到了,朕已大赦天下,你不是還有個三子叫景輝的在服流刑嗎,這次也在赦免之列。”“微臣叩謝聖上隆恩!”狄仁傑說著就要跪倒,被武則天一把攔住:“噯,你先別急著跪,朕還沒說完呢。”

武則天細細端詳著狄仁傑波瀾不驚的麵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讚賞和同情,她慢吞吞地道:“懷英,朕知你這三子狄景輝是經營藥物的奇才,此次庭州瘟疫流行的關鍵時刻,也是他搜獻了大食神藥,才令庭州全城避開瘟疫之禍,堪稱是奇功一件啊。這次他獲赦免刑之後,朕還要啟用他這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狄仁傑始終垂首傾聽著,這時終於抬起頭來,詢問地注視著武則天,武則天衝他寬釋地點點頭,鄭重其事地道:“朕已選定狄景輝為向尚藥局供應藥材的藥商,旨意五天前已經下達,不日即將到達庭州。懷英啊,今後朕的醫藥、皇城大內、東宮、乃至禁軍衛率的一概醫藥,可都著落在狄景輝的身上了。你要替朕好好教導你這個兒子,讓他當好這個差事。”

狄仁傑呆呆地瞪著武則天,聞名天下的利嘴裏,此刻竟說不出半句感恩戴德的話來。武則天再度輕歎一聲,言語間意味深長:“舊年懷英你勸諫於朕,令朕終下決心迎回廬陵王,方得母子團圓。今天,朕便也還你一個父子團聚,懷英啊,從此你我兩清了啊!哈哈!”

狄仁傑抬起頭,隻見女皇興奮的麵容逐漸融化在刺眼的白光中,她那高亢的笑聲穿透金色豔陽,在徽安門的城樓之上久久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