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鈞醒來時,天際陰沉如墨。
也不知如今是何時辰,他又昏迷了多久。
明州連日暴雨,洪水泛濫處處汪洋。
他自西北秘密返京,本想趁夜冒險橫渡明江,卻在江邊突遇數十刺客。
拚鬥半夜,在將刺客砍殺殆盡時,背後悄無聲息飛來一箭,深深刺進他原本就重傷不愈的後心口,刹那劇痛,讓他不慎撲入洶湧洪水。
轉瞬間,不待手下施救,他已被滔滔洪流裹挾著失去蹤影。
仗著一身好水性,他在洪水中隨波逐流,即將力竭之時,借著天邊微弱晨光,竟瞥到了一座石頭山。
拚力遊到山下,最後關頭他卻手腳抽筋無力上岸,幾欲被洪水再度卷走。
危急關頭,有人奮力從滔滔洪水裏扯了他一把。
隻是他一到岸上,強打精神將腹中泥沙拚力咳出便暈了過去,自始至終,也沒看清楚救他之人形貌。
如今他醒來,後心口火燎刺痛,一呼一吸便如淩遲,眼前一片昏沉。
模糊的感知裏,身周是突兀的山石雜草,他俯臥一堆濕爛的樹葉之上。
滴滴答答的雨水,將他探過頭頂的胳膊打得冰涼。
用力仰頭看,一塊破舊的門板,兩頭搭在一旁斜橫的樹枝上,勉強為他撐起一方避雨所在。
喘息幾聲,他硬撐著繼續打量四周。
左前方一丈開外,山石野草掩映處,忽地隱約有聲音傳過來。
他立刻側耳細聽。
“……等過了這夜……自會有……屬下駕船前來相救。你們可要想清楚了,是現在得罪……還是等明天看看再說。”
聲音太低,也是他不熟悉的外鄉口音,他隻含含糊糊聽清了簡單幾句。
這聲音甚是沙啞,但勉強能聽出說話的是名女子。
“若是不信,你們可認得這個?這可是明州軍政司的令牌!如今處處洪澇……”
他聽到此,心一動,右手勉力回撤摸向腰間。
果然,自己那塊用來掩飾身份的令牌已不在。
“……不怕死盡管來!”
這忽而聲調高了許多的最後一句,他聽得清晰。
不待多想,他已用力抓住手邊一塊銳石,渾身緊繃,以防有事發生。
但悉悉索索了好一會兒,幾道重重的腳步聲略帶猶疑地漸漸遠去了。
看來這聲音沙啞的女子,借著他的令牌狐假虎威,果真唬退了欲要趁火打劫之徒。
這女子,倒是有幾分急智。
略有幾分輕快的腳步聲慢吞吞靠過來。
他合眼一動不動,手裏,將那銳石握得牢牢。
“媽媽,他還沒醒呀。”
細細的清亮童音,傳進他的耳。
但他卻隻聽清楚了“媽媽”二字。
“不要說話。”
沙啞的女子聲音,聲調奇異。
他聽見卻不知是何意思。
清亮的童音短暫回了一個字,便再無聲音。
“好險啊,虧得唬住了那些人。隻是狐假虎威一次還行,等他們餓得失去理智,怕是什麼也不頂用。”
沙啞女音說得甚是拗口,慢吞吞費力地一字一字往外蹦,卻是他能聽懂的口音,但帶著他從不曾聽聞過的奇異聲調。
等這沙啞的女音重複幾遍後,奇異聲調慢慢消減,而是漸漸帶上了這明州一地的鄉音,她在……學說話。
學說話。
他心中一動。
這聲音沙啞的女子,該是來自明州之外。
“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女子繼續喃喃。
難道從洪水裏扯了他一把的人,也是這女子?
憶起那滔滔洪水,他不敢置信。
闔眸,他一動不動。
“……千萬記得要報恩啊。”
這沙啞聲音慢吞吞地,有些拗口地說著明州鄉音。
他倒是不知自己此時該不該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