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漢見段譽漫不在乎的連盡四碗烈酒,甚是歡喜,說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幹為敬。”斟了兩大碗,自己連幹兩碗,再給段譽斟了兩碗。段譽輕描淡寫、談笑風生的喝了下去,喝這烈酒,直比喝水飲茶還更瀟灑。
他二人這一賭酒,登時驚動了鬆鶴樓樓上樓下的酒客,連灶下的廚、火夫,也都上樓來圍在他二人桌旁觀看。
那大漢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來。”那酒保伸了伸舌頭,這時但求看熱鬧,更不勸阻,便去抱了一大壇酒來。
段譽和那大漢你一碗,我一碗,喝了個旗鼓相當,隻一頓飯時分,兩人都已喝了三十來碗。
段譽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虛,這烈酒隻不過在自己體內流轉一過,瞬即瀉出,酒量可說無窮無盡,但那大漢卻全憑真實本領,眼見他連盡三十餘碗,兀自麵不改色,略無半分酒意,心下好生欽佩,初時尚因他是慕容公一夥而懷有敵意,但見他神情豪邁,英風颯爽,不由得起了愛惜之心,尋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勝無敗。但這漢飲酒過量,未免有傷身體。”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時,說道:“仁兄,咱兩個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漢笑道:“兄台倒還清醒得很,數目算得明白。”段譽笑道:“你我棋逢敵手,將遇良材,要分出勝敗,隻怕很不容易。這樣喝將下去,隻弟身邊的酒錢卻不夠了。”伸手杯,取出一個繡花荷包來,往桌上一擲,隻聽得嗒的一聲輕響,顯然荷包沒什麼金銀。段譽被鳩摩智從大理擒來,身邊沒攜帶財物,這隻繡花荷包纏了金絲銀線,一眼便知是名貴之物,但囊羞澀,卻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漢見了大笑,從身邊摸出一錠銀來,擲在桌上,攜了段譽的手,說道:“咱們走吧!”
段譽心喜歡,他在大理之時,身為皇,難以交結什麼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才,又不以武功,卻以無生有的酒量結交了這條漢,實是生平未有之奇。
兩人下得樓來,那大漢越走越快,出城後更邁開大步,順著大路疾趨而前,段譽提一口氣,和他並肩而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內力棄沛之極,這般快步爭走,卻也絲毫不感心跳氣喘。那大漢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們比比腳力。”當即發足疾行。
段譽奔出幾步,隻因走得急了,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乘勢向左斜出半步,這才站穩,這一下恰好踏了“淩波微步’的步。他無意踏了這一步,居然搶前了數尺,心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淩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漢。兩人並肩而前,隻聽得風聲呼呼,道旁樹木紛紛從身邊倒退而過。
段譽學到“淩波微步”之時,全沒想到要和人比試腳力,這時如箭在弦,不能不發,隻有盡力而為,至於勝過那大漢的心思,卻是半分也沒有。他隻是按照所學步法,加上渾厚無比的內力,一步步的跨將出去,那大漢到底在前在後,卻全然的顧不到了。
那大漢邁開大步,越走越快,頃刻間便遠遠趕在段譽之前,但隻要稍緩得幾口氣,段譽便即追了上來。那大漢斜眼相睨,見段譽身形瀟灑,猶如庭除閑步一般,步伐渾沒半分霸氣,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幾步,又將他拋在後麵,但段譽不久又即追上。這麼試了幾次,那大漢已知段譽內力之強,猶勝於己,要在十數裏內勝過他並不為難,一比到三四十裏,勝敗之數就難說得很,比到十裏之外,自己非輸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止說道:“慕容公,喬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蘇慕容,果然名不虛傳。”
段譽幾步衝過了他身邊,當即轉身回來,聽他叫自己為“慕容公”,忙道:“小弟姓段名譽,兄台認錯人了。”
那大漢神色詫異,說道:“什麼?你……你不是慕容複慕容公?”
段譽微笑道:“小弟來到江南,每日裏多聞慕容公的大名,實是仰慕得緊,隻是至今無緣得見。”心下尋思:“這漢將我誤認為慕容複,那麼他自不是慕容複一夥了。”想到這裏,對他更增幾分好感,問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喬名峰麼?”
那大漢驚詫之色尚未盡去,說道:“正是,在下喬峰。”段譽道:“小弟是大理人氏,初來江南,便結識喬兄這樣的一位英雄人物,實是大幸。”喬峰沉吟道:“嗯,你是大理段氏的弟,難怪,難怪。段兄,你到江南來有何貴幹?”
段譽道:“說來慚愧,小弟是為人所擒而至。”當下將如何被鳩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容複的兩名丫環等情,極簡略的說了。雖是長話短說,卻也並無隱瞞,對自己種種倒黴的醜事,也不飾遮掩。
喬峰聽後,又驚又喜,說道:“段兄,你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從所未遇,你我一見如故,咱倆結為金蘭兄弟如何?”段譽喜道:“小弟求之不得。”兩人敘了年歲,喬峰比段譽大了十一歲,自然是兄長了。當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個口稱“賢弟”,一個連叫“大哥”,均是不勝之喜。
段譽道:“小弟在鬆鶴樓上,私聽到大哥與敵人今晚訂下了約會。小弟雖然不會武功,卻也想去瞧瞧熱鬧。大哥能允可麼?”
喬峰向他查問了幾句,知他果然真的絲毫不會武功,不由得嘖嘖稱奇,道:“賢弟身具如此內力,要學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絕無難處。賢弟要觀看今晚的會鬥,也無不可,隻是生怕敵人出手狠辣陰毒,賢弟千萬不可貿然現身。”段譽喜道:“自當遵從大哥囑咐。”喬嶠笑道:“此刻天時尚早,你我兄弟回到無錫城,再去喝一會酒,然後同上惠山不遲。”
段譽聽他說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驚,心想:“適才喝了四十大碗酒,隻過得一會兒,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賭酒,其實是騙你的,大哥莫怪。”當下說明怎生以內力將酒水從小指“少澤穴”逼出。喬峰驚道:“兄弟,……你這是‘神脈神劍’的奇功麼?”段譽道:“正是,小弟學會不久,還生疏得緊。”
喬峰呆了半晌,歎道:“我曾聽家師說起,武林故老相傳,大理段氏有一門‘脈神劍’的功夫,能以無形劍氣殺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來當真有此一門神功。”
段譽道:“其實這功夫除了和大哥賭酒時作弊取巧之外,也沒什麼用處。我給鳩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絕無還手餘地。世人於這脈神劍渲染過甚,其實失於誇大。大哥,酒能傷人,須適可而止,我看今日咱們不能再喝了。”
喬峰哈哈大笑,道:“賢弟規勸得是。隻是愚兄體健如牛,自小愛酒,越喝越有精神,今晚大敵當前,須得多喝烈酒,好好的和他們周旋一番。”
兩人說著重回無錫城,這一次不再比拚腳力,並肩緩步而行。
段譽喜結良友,心情極是歡暢,但於慕容複及王語嫣兩人,卻總是念念不忘,閑談了幾句,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先前誤認小弟為慕容公,莫非那慕容公的長相,與小弟有幾分相似不成?”
喬峰道:“我素聞姑蘇慕容氏的大名,這次來到江南,便是為他而來。聽說慕容複儒雅英俊,約莫二十歲年紀,本來比賢弟是要大著好幾歲,但我決計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複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強、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因此認錯了人,好生慚愧。”
段譽聽他說慕容複“武功高強,容貌俊雅”,心酸溜溜的極不受用,又問:“大哥遠來尋他,是要結交他這個朋友麼?”
喬峰歎了口氣,神色黯然,搖頭道:“我本來盼望得能結交這位朋友,但隻怕無法如願了。”段譽問道:“為什麼?”喬峰道:“我有一個至交好友,兩個多月前死於非命,人家都說是慕容複下的毒手。”段譽矍然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喬峰道:“不錯。我這個朋友所受致命之傷,正是以他本人的成名絕技所施。”說到這裏,聲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頓了一頓,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詭百出,人所難料,不能單憑傳聞之言,便貿然定人之罪。愚兄來到江南,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譽道:“真相到底如何?”喬峰搖了搖頭,說道:“這時難說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久,為人端方,性情謙和,向來行事又極穩重,不致平白無端的去得罪慕容公。他何以會受人暗算,實令人大惑不解。”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內心卻十分精細,不像霍先生、過彥之、司馬林他們,不先詳加查訪,便一口咬定慕容公是凶手。”又問:“那與大哥約定明朝相會的強敵,卻又是些什麼人?”
喬峰道:“那是……”隻說得兩個字,隻見大路上兩個衣衫破爛、乞兒模樣的漢疾奔而來,喬峰便即住口。那兩人施展輕功,晃眼間便奔到眼前,一齊躬身,一人說道:“啟稟幫主,有四個點闖入‘大義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蔣舵主見他們似乎來意不善,生怕抵擋不住,命屬下請‘大仁分舵’遣人應援。”
段譽聽那二人稱喬峰為“幫主”,神態恭謹之極,心道:“原來大哥是什麼幫會的一幫之主。”
喬峰點了點頭,問道:“點是些什麼人?”一名漢道:“其三個是女的,一個是高高瘦瘦的年漢,十分橫蠻無禮。”喬峰哼了一聲,道:“蔣舵主忒也仔細了,對方隻不過單身一人,難道便對付不了?”那漢道:“啟稟幫主,那三個女似乎也有武功。”喬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那兩名漢臉露喜色,齊聲應道:“是!”垂手閃到喬峰身後。
喬峰向段譽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嗎?”段譽道:“這個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