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從此醉(上)(2 / 3)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衝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麼容易便死。”

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唐光雄便走。唐光雄不知是被點了穴道,還是受了重傷,竟無半點抗禦之力,隻是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殺得完麼?”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麵目清秀的男說道:“你怎麼說?”那男突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但求夫人饒命。夫人有什麼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大官,我不知道麼?饒你性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的結發妻殺了,明天娶了你外麵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禮,一應俱全。成不成?”那公道:“這個……要殺我妻,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計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女應道:“是!”拖了鐵煉便走。那公嚇得渾身亂顫,說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裏,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認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然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隻要給我知道了,當然這麼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麼?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她們也辦過一些。”

那公聽說慣例如此,隻一疊聲的叫苦。小翠扳動木槳,劃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所想到的隻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段譽又是失望,又是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洞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何等仰慕,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隻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鎮南王府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十餘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自是爛熟於胸,那是不習而知,猶如農家弟必辨菽麥、漁家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行走裏許,未見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隻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王夫人又道:“湖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裏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拿到日頭裏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麼?”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動:“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說得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長。這四盆白茶卻是傾城之色,你這外行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去收購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花有什麼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威逼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

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麼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挺劍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來事格,你倘若傷仔俚,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嚇嚇段譽,左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麼?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麼名貴之處,你且說來聽聽。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做‘滿月’,壓根兒就錯了。你連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一本叫作‘紅妝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

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名字,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段譽不但死裏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著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一寒。隻見王夫人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說道:“段公,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係於一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樓簷下一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貨色,和這精致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色,說道:“段公,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裏相比,隻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麼?”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色,怒道:“你說什麼?你說我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段譽道:“夫人既不信,也隻好由得你。”指著樓前一株五色斑斕的茶花,說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幹,乃是真正的和闐美玉,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幹,於花朵本身卻不置一詞,就如品評旁人書法,一味稱讚墨色烏黑、紙張名貴一般。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花色極是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露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麼名字?”王夫人氣忿忿的道:“我們也沒什麼特別名稱,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堂皇,那裏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有幾種顏色。”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種。”段譽道:“一共是十七種顏色。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人可曾見過?”王夫人怔怔的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

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顏色的花生於一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色,若是紅夾白,白帶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然神往,抬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麼他從來不跟我說。”

段譽又道:“‘八仙過海’必須有深紫和淡紅的花各一朵,那是鐵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這兩種顏色,雖然是八色異花,也不能算‘八仙過海’,那叫做‘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一級。”王夫人道:“原來如此。”

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必須紫色者最大,那是虯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色者最嬌豔而最小,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各種茶花原是段譽家的珍品,他說起來自是熟悉不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歎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麼正品。”

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花茶道:“這一種茶花,論顏色,比十八學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處處東施效顰,學那十八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麼?因此我們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們讀書人想出來的。”

到了這一步,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雲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一幅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一副木聯,寫的是:“漆雲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開上了酒筵,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筵的菜肴,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環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見長,於尋常事物之別具匠心。這雲錦樓的酒席卻注重豪華珍異,什麼熊掌、魚翅,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什麼珍奇的菜肴沒吃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築了。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卻何以不習武功?”段譽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胄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百姓,都是不會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如此狼狽,決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是尋常百姓?”段譽道:“是。”王夫人道:“公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胄嗎?”段譽一口回絕:“全然不識。”

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暢說茶花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花兒匠說叫做滿月,公卻說其一叫作‘紅妝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不知如何分別,願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隱隱黑斑的,才叫作‘滿月’,那些黑斑,便是月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叫作‘眼兒媚’。”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叫作‘紅妝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但如紅絲多了,卻又不是‘抓破美人臉’了,那叫作‘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總不會自己梳裝時粗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隻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抓破一條血絲,卻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毛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什麼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色一沉,喝道:“大膽,你是譏刺於我麼?”

段譽吃了一驚,忙道:“不敢!不知什麼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之,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不料這話在王夫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厲聲道:“你說我不端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