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婉清自幼隻跟師父在一起,從未和第三人相處,她師父性情怪僻,向來不跟她說起世事,是以她於世間的道德規矩、禮義律法,什麼都不知道,這時聽段譽說“人不能吃人”,隻是將信將疑,睜大一雙俏眼,頗感詫異。
段譽道:“你胡亂殺人,也是不對的。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想給人殺了,也就不該殺人。別人有了危難苦楚,該當出手幫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麼我逢到危難苦楚,別人也來幫我麼?為什麼我遇見的人,除了師父和你之外,個個都是想殺我、害我、欺侮我,從來不好好待我?老虎豹要咬我、吃我,我便將它殺了。那些人要害我、殺我,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那有什麼不同?”
這幾句話隻問得段譽啞口無言,隻得道:“原來世間的事情,你一點兒也不懂。”木婉清道:“你不會武功,卻來理武林的事,我看世間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譽點點頭苦笑,道:“這話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聲,說道:“什麼‘這話倒也有理’?你還沒拜師父,倒已學會了師父的話。”段譽笑道:“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
忽聽得木婉清“啊”的一聲驚呼,撲入段譽懷,叫道:“他……他又來了……”段譽轉過頭來,隻見崖邊黃影一幌,南海鱷神躍了上來。
他見到段譽,裂嘴笑道:“你還沒磕頭拜師,我放心不下,生怕給那一個不要臉的家夥搶先收了去做徒兒。老大說,天下什麼都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好東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給人家搶去之後,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我打他不過,就得聽他的話。喂,小,快磕頭拜師吧。”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勝,愛戴高帽,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眼見他左眼腫起烏青,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世上居然還有武功勝於他的,倒也奇了,拜師是決計不拜的,隻有跟他東拉西扯,說道:“剛才老大吹哨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鱷神道:“是啊。”段譽道:“你一定打贏了,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鱷神搖頭道:“不是,不是!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多年不見,我隻道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過,搶不到‘四大惡人’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鬥上一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兩腳,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便了。不過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腳。他說:‘嶽老三,你武功很有長進了啊。’老大讚我武功很有長進,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
段譽道:“你是嶽老二,不是嶽老三。”南海鱷神臉有慚色,道:“多年不見,老大隨口亂叫,他忘記了。”段譽道:“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不會叫錯了你排行吧?”
不料這句話正踏了南海鱷神的痛腳,他大吼一聲,怒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為徒,我假裝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頭,我才假裝勉強答允,其實心卻十分歡喜。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以後你收徒兒,也該這樣,不可忘了。”段譽道:“這規矩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當然不能。”段譽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烏龜兒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正是。”
段譽道:“這規矩倒是挺好,果然萬萬不能改,一改便是烏龜兒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譽搖頭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
南海鱷神怒極,一張臉又轉成焦黃,裂開了闊嘴,露出滿口利齒,便如要撲上來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頭求我?”段譽道:“不磕頭,不求你。”南海鱷神踏上一步,喝道:“我扭斷你的脖!”段譽道:“你扭好了,我無力還手!”南海鱷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住他頭蓋,段譽道:“我無力還手,你殺了我,你便是什麼?”南海鱷神道:“我便是烏龜兒王八蛋。”段譽道:“不錯。”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殺他,他又不肯求我,這就難了。”一瞥眼,見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靈機一動,猛地縱身過去,抓住她後領,將她身高高提起,反身幾下跳躍,已到了崖邊,左足翹起,右足使招‘金雞**’勢,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生怕傷害了木婉清性命,驚叫:“小心,快過來!你……你快放手!”
南海鱷神獰笑道:“小!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我要到那邊山頭上去等幾個人……”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續道:“沒功夫在這裏跟你幹耗。你快來求我收為徒兒,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則的話,哼哼!契裏格拉,刻!”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突然一個轉身,向下躍落,右掌貼住山壁,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譽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邊,隻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餘丈。段譽頹然坐倒,腹又大痛起來。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隻見他左掌貼住崖壁,每當下溜之勢過快,兩人的身便會微微一頓,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時木婉清別說無力反抗,縱是有力,也決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掙紮。到得後來,她索性閉上了眼,過了一會,身突然向上一彈,已然著地。南海鱷神絲毫沒有耽擱,著地即行。他是等個,木婉清在女之算是長挑身材,兩人倘若並肩而立,差不多齊頭,但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如舉嬰兒,竟似絲毫不費力氣。
他在亂石嶙峋、水氣蒙蒙的穀底縱躍向前,片刻間便已穿過穀底,到了山穀彼端。大聲說道:“你是我徒兒的老婆,暫且不來難為於你。這小若不來拜我為師,嘿嘿,那時他不是我徒兒,你也不是我徒兒的老婆了。南海鱷神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向來先奸後殺,那是決不客氣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說道:“我丈夫不會武功,在那高崖頂上如何下來?他念我心切,勢必舍命前來拜你為師,一個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時你便沒徒兒了。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我沒想到這小不會下山。”突然間長嘯一聲。
過不多時,山坡邊轉出兩名黃袍漢來,躬身向南海鱷神行禮。南海鱷神大聲道:“到那邊高崖頂上,瞧著那小。他如肯來拜我為師,立刻背他來見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著,可別傷了他。那是老揀定了的徒兒,千萬不可讓他拜別人為師。”那兩名漢應道:“是!”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譽到來之前,自己當無危險,隻是這郎君執拗無比,要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凶殘之人為師,隻怕寧死不屈,又想:“他對我似乎頗有俠義心腸,卻無夫妻情意,未必肯為了我而作此惡人門徒。唉,隻盼他平安無恙,別從崖上摔下來才好。又不知他肚痛得怎樣了?”
她心頭思潮起伏,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這人的內力當真充沛長,上山後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連翻過四個山頭,才到了四周群山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開褲,便對著一株大樹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之極,急忙轉身走開,取出麵幕,罩在臉上,心想自己容貌嬌美,如果給他多瞧上幾眼,隻怕他獸性大發,什麼師父門徒全都不顧了,當下坐在一塊大岩石旁,閉目養神。
南海鱷神撒完尿後拉好褲,走到她身前,說道:“你罩上麵幕,那就很好,否則給我多看上一會兒,隻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幾分自知之明。”南海鱷神道:“你怎麼不說話?又閉上了眼假裝睡著,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搖搖頭,睜開眼來,說道:“嶽老前輩,你的名字叫作什麼?日後我丈夫做了你徒兒,我須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鱷神道:“我叫嶽……嶽……他***,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給取的,名字不好聽。我爸爸沒做一件好事,簡直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險些笑出聲來,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麼?連自己爸爸也罵,真是枉稱為人了。”但隨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師父隻說他是個負心漢,隻怕比南海鱷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傷。
隻見他向東走幾步,又向西走幾步,沒片刻兒安靜,木婉清隻瞧得心煩意亂,又閉上了眼,但腳步聲仍是響個不停,說道:“你剛才上山下山,卻不累麼?幹麼不坐下來歇歇?”南海鱷神喝道:“你別多管閑事!老就是不愛坐。”木婉清隻好不理他,隨又想起了段譽,心隻覺一陣甜蜜,一陣淒涼。
突然間半空飄來有如遊絲般的輕輕哭聲,聲音甚是淒婉,隱隱約約似乎是個女在哭叫:“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南海鱷神“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哭喪的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哭什麼喪?老在這兒等得久了。”那聲音仍是若有若無的叫道:“我的兒啊,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媽媽來了嗎?”南海鱷神怒道:“什麼我的媽媽?胡說八道!這婆娘是‘無惡不作’二娘,‘四大惡人’之一。她這個‘惡’字排在第二。總有一日,我這‘凶神惡煞’的外號要跟她對掉過來。”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來外號那‘惡’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惡人。”問道:“那麼第一惡人的外號叫什麼?第四的又叫什麼?”
南海鱷神狠霸霸的道:“你少問幾句成不成?老不愛跟你說。”
忽然一個女聲音幽幽說道:“老大叫‘惡貫滿盈’,老四叫‘窮凶極惡’。”
木婉清那想得到這二娘說到便到,悄沒聲的已欺上峰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忙轉頭往她看去。隻見她身披一襲淡青色長衫,滿頭長發,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頗為娟秀,但兩邊麵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直劃到下頰,似乎剛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抱著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肥頭胖腦的甚是可愛。
木婉清本想這‘無惡不作’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惡煞’南海鱷神之上,必定是個狠惡可怖之極的人物,那知居然頗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幾眼。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顫,隻覺她這笑容之似乎隱藏著無窮愁苦、無限傷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淚,忙轉過了頭,不敢看她。
南海鱷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們怎麼還不來?”二娘幽幽的道:“瞧你這副鼻青目腫的模樣,早就給老大狠狠揍過一頓了,居然還老起臉皮,假裝問老大為什麼還不來。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過我的頭去。你再叫一聲三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氣了。”南海鱷神怒道:“不客氣便不客氣,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二娘淡淡一笑,說道:“你要打架,隨時奉陪。”
她手抱著的小兒忽然哭叫:“媽媽,媽媽,我要媽媽!”二娘拍著他哄道:“乖孩,我是你媽媽。”那小兒越哭越響,叫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你不是我媽媽。”二娘輕輕搖幌他身,雖起兒哥來:“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那小兒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鱷神聽得甚是煩躁,喝道:“你哄什麼?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二娘臉上笑眯眯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留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