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燭畔鬢雲有舊盟(2 / 3)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頃刻,但見蕭峰仍蹲在窗下觀看動靜,並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罵他。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段正淳,還不過是嚇他一嚇,教他多受些風流罪過,然後再饒了他,好讓他此後永作裙邊不貳之臣。倘若她這些作為隻是情人間鬧一些別扭,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那可失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是以仍然沉住了氣,靜以觀變。

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殺我容易,卻也休想叫我咬他一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萬口,但怕你部屬趕來相救。這樣吧,我將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隻刺進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有人來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頭了。”說著取出一柄明晃晃匕首,割天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將刀尖對準他心口,仟仟素手輕輕一送,將匕首插進了他胸膛,果真隻刺進少許。

這一次段正淳卻一哼也不哼,眼見胸口鮮血流出,說道:“小康,你的十根手指,比你十七歲時更加雪白粉嫩了。”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手,若見她用力過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立即一掌拍了進去,將她身子震開,待見她果隻輕輕一插,當下仍是不加理會。

馬夫人道:“我十七歲那時候,要洗衣燒飯,手指手掌自然粗些。這些年來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那裏好?你說咬那裏,我便咬那裏,我一向聽你的話。”

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後,我也不離開你身邊。”馬夫人道:“幹什麼?”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纏在她身邊,以防第二個男人來跟她相好。”

段正淳這句話,原不過嚇她一嚇,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不料馬夫人聽了之後,臉色大變,不自禁的向背後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機道:“咦!你背後那人是誰?”

馬夫人吃了一驚,道:“我背後有什麼人?胡說八道。”段正淳道:“嗯,是個男人,裂開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嚨,好像喉頭很痛,那是誰啊,衣服破破爛爛的,眼中不住的流淚……”

馬夫人急速轉身,那見有人,顫聲道:“你騙人,你……你騙人!”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待見她驚恐異常,登時心下起疑,一轉念間,隱隱約約覺得馬大元之死這事中間,隻怕有什麼蹊蹺。他知馬大無是死於‘鎖喉擒拿手’之下,當下故意說那人似乎喉頭很痛,眼中有淚,衣服破爛,果然馬夫人大是驚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說道:“啊,奇怪,怎麼這男子一幌眼又不見了,他是誰?”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說道:“段郎,今日到了這步田地,你嚇我又有什麼用?你也知道不應咒是不成的了,咱倆相好一場,我給你來個爽爽快快的了斷吧。”說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見再也延挨不得,雙目向她背後直瞪,大聲呼叫:“馬大元,馬大元,快捏死你老婆!”

馬夫人見他臉上突然現出可怖異常的神色,又大叫‘馬大元’,不由得全身一顫,回頭瞧了一眼。段正淳奮力將腦袋一挺,撞中她的下頦,馬夫人登時摔倒,暈了過去。

段正淳這一撞並非出自內力,馬夫人雖昏暈了一陣,片刻間便醒,款款的站了起來,撫著自己的下顎,笑道:“段郎,你便是愛這麼蠻來,撞得人家這裏好生疼痛。你編這些話嚇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段正淳這一撞已用盡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氣,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命該如此,夫複何言!”一轉念間,說道:“小康,你這就殺我麼?那麼丐幫中人來問你謀殺親夫的罪名時,誰來幫你?”

馬夫人嘻嘻一笑,說道:“誰說我謀殺親夫了?你又不是我的親夫。倘若你當真是我的丈夫,我憐你愛你還來不及,又怎舍得害你?我殺了你之後,遠走高飛,也不會再耽在這裏啦。你大理國的臣子們尋來,我對付得了麼?”她幽幽的歎了口氣,說道:“段郎,我實在非常非常的想你、愛你,隻盼時時刻刻將你抱在懷裏親你、疼你,隻因為我要不了你,隻好毀了你,這是我天生的脾氣,那也沒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騙那個小姑娘,要假手喬峰殺我,就是為此。”

馬夫人道:“是啊,喬峰這廝也真沒用,居然殺你不了,給你逃了出來。”

蕭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喬裝白世鏡,其技如神,連我也分辨不出,馬夫人和白世鏡又不相稔,如何會識破其中的機關?”

隻聽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來咬吧,我再喜歡也沒有了。”蕭峰見不能再行延擱,伸出拳頭,抵在段正淳身後的土牆之上,暗運勁力,土牆本不十分堅牢,他拳頭慢慢陷了進去,終於無聲無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時,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頭咬下一塊肉來。段正淳縱聲大叫,身子顫動,忽覺雙手已得自由,原來縛住他手腕的牛筋絲繩已給蕭峰用手指扯斷,同時一股渾厚之極的內力湧入了他各處經脈。

段正淳一怔之間,已知外麵來了強援,氣隨意轉,這股內力便從背心傳到手臂,又傳到手指,嗤的一聲輕響,一陽指神功發出。馬夫人肋下中指,“哎喲”一聲尖叫,倒在炕上。

蕭峰見段正淳已將馬夫人製住,當即縮手。

段正淳正想開口相謝,忽見門簾掀開,走進一個人來。隻聽那人說道:“小康,你對他舊情未斷,是不是?怎地費了這大功夫,還沒料理幹淨?”

蕭峰隔窗見到那人,心中一呆,又驚又怒,片刻之間,腦海中存著的許許多多疑團,一齊都解開了。馬夫人那日在無錫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摺扇,誣稱是他赴馬家偷盜書信而失落,這柄摺扇她從何處得來?如是有人盜去,勢必是和自己極為親近之人,然則是誰?自己是契丹人這件大秘密,隱瞞了這麼多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來?阿朱喬裝白世鏡,本是天衣無縫,馬夫人如何能夠識破機關?

原來,走進房來的,竟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

馬夫人驚道:“他……他……武功未失,點……點了我的穴道。”

白世鏡一躍而前,抓住了段正淳雙手,喀喇、喀喇兩響,扭斷了他腕骨。段正淳全無抗拒之力,蕭峰輸入他體內的真氣內力隻能支持得片刻,蕭峰一縮手,他又成了廢人。

蕭峰見到白世鏡後,一霎時思湧如潮,沒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時也沒想到白世鏡竟會立時便下毒手,待得驚覺,段正淳雙腕已斷。他想:“此人風流好色,今日讓他多吃些苦頭,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麵上,最後我總是救他性命便了。”

白世鏡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還剩下三成。”

段正淳雖不知牆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本領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個強敵,但大援在後,心下並不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是不知自己來了幫手,便問道:“尊駕是丐幫中的長老麼?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幾下,段氏一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神妙,白世鏡雖武功不弱,卻也無法解開她的穴道,皺眉道:“你覺得怎樣?”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你出手料理了他,咱們快些走吧。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長進?哈哈,哈哈!”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興致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笑得這麼歡暢。”

白世鏡怒道:“你還叫他‘段郎’?你這賤人。”反手拍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馬夫人雪白天的右頰登時紅腫,痛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幹麼打他?”白世鏡冷笑道:“憑你也管得著麼?她是我的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淳道:“這麼如花如玉的美人兒,虧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你也該低聲下氣的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一眼,說道:“你聽聽人家怎麼待我,你卻又怎樣待我?你也不害臊。”語音眼色,仍然盡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製你。姓段的,我可不聽你這一套,你會討女人歡心,片麵麼她又來害你?請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說著踏上一步,伸手便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蕭峰右掌又從土牆洞口中伸進,隻要白世鏡再走近半步,掌風立發。

便在此時,突然戶門簾子給一股疾風吹了起來,呼的一聲,勁風到處,兩根蠟燭的燭火一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暇去殺段正淳,迎敵要緊,喝道:“什麼人?”雙掌護胸,轉過身來。吹滅燭火的這一陣勁風,明明是一個武功極高之人所發,但燭火熄滅之後,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夫人、蕭峰四人一凝神間,隱隱約約見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尖聲叫了起來:“有人,有人!”隻見這人擋門而立,雙手下垂,麵目卻瞧不清楚,一動一動的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動。白世鏡喝道:“再不答話,在下可要不客氣了。”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人仍是不動,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和蕭峰見了來人模樣,心下也均起疑:“這人武功了得,那是誰啊?”

馬夫人尖聲叫道:“你點了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立時便將背心要害賣給了敵人,他雙掌護胸,要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兩人如此相對,幾乎有一盞茶時分。蕭峰當然不會發出聲息,段正淳不開口說話。四下裏萬籟無聲,連雪花飄下來的聲音幾乎也聽得見了。

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罪了。”他這了片刻,見對方仍是一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柄破甲鋼錐,縱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一閃,讓了開去。白世鏡隻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對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頭,這一招來得快極,自己鋼錐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後躍避開,顫聲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還不是對方武功奇高,而是適才那人所出的招數竟是‘鎖喉擒拿手’。這門功夫是馬大元的家傳絕技,除了馬家子弟之外,無人會使。白世鏡和馬大元相交已久,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數。白世鏡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和馬大元一般,隻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動,陰森森的一身鬼氣,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道:“尊駕可是姓馬?”那人便如是個聾子,全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得,你來點吧。”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又想:“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為高,他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來相幫,為何一招之後,不再追擊?”

這般又是良久寂靜無聲,白世鏡突然之間察覺到一件怪事,房中雖是誰都不言不動,呼吸之聲卻是有的,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對麵站著的那人卻沒發出呼吸之聲。

白世鏡屏住呼吸,側耳靜聽,以他的內力修為,該當聽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氣之聲,可是對麵那人便沒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漢有呼吸。若是生人,豈有不透氣之理?白世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撲、撲、撲、卟……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感到自己胸口在劇烈顫動,這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向那人撲去,破甲錐連連幌動,刺向那人麵門。

那人左手一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鏡已防到他會再施‘鎖喉擒拿手’,一低頭,從他腋下閃了開去。那人卻不追擊,就此呆呆的站在門口。白世鏡舉錐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躍避開。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上躍時膝蓋不彎,不禁脫口而呼:“僵屍,僵屍!”

隻聽得騰的一聲,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白世鏡心中更是發毛:“這人若是武學高手,縱起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難道世間真有僵屍麼?”

白世鏡微一猶豫,猱身又上,嗤嗤嗤三聲,破甲錐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盤。那人的膝蓋果真不會彎曲,隻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閃避,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白世鏡刺向左,他便右躍閃開,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弱點,心中懼意略去,可是越來越覺得他不是生人。又刺數錐,對方身法雖拙,但自己幾下變化精妙的錐法,卻也始終沒能傷到他。

突然之間,後頸一冷,一隻冰涼的大手摸了上來。白世鏡大吃一驚,揮錐猛力反刺,嗤的一聲輕響,刺了個空,那人的大手卻已抓住了他後頸。白世鏡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隻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你怎麼啦?”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話,隻覺體中的內力,正在被後頸上這隻大手一絲絲的擠將出來。

驀地裏一隻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臉上,這隻手當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氣也無。白世鏡也妨不住叫道:“僵屍!僵屍!”聲音淒厲可怖。那隻大手從他額頭慢慢摸將下來,摸到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白世鏡嚇得幾欲暈去,對方的手指隻須略一使勁,自己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這隻冷手卻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寸一寸的下移,終於叉住了他喉喉,兩根冰冷的手指挾住了他喉結,漸漸收緊。

白世鏡驚怖無已,叫道:“大元兄弟,饒命!饒命!”馬夫人尖聲大呼:“你……你說什麼?”白世鏡叫道:“大元兄弟,都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幹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幹。”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麼?馬大元,你活在世上是個膿包,死了又能作什麼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喉頭的手指便鬆了些,自己一住口,冰冷的手指又慢慢收緊,心中慌亂,聽得馬夫人叫他‘馬大元’,更認定這怪物便是馬大元的僵屍,叫道:“大元兄弟饒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幫主的遺令,再三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這才起意害你……”

蕭峰心頭一凜,他可不信世間有什麼鬼神,料定來人是個武學名家,故意裝神弄鬼,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以便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鏡心力交瘁,吐露了出來,從他話中聽來,馬大元乃是給他二人害死,馬夫人更是主謀。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起因在於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馬大元不允,“他為什麼這樣恨我?為什麼非推倒我不可?她如為了想要丈夫當幫主,就不該害了丈夫。”

馬夫人尖聲叫道:“馬大元,你來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膿包樣子!半點大事也擔當不起的膽小鬼!”

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塊。白世鏡拚命掙紮,說什麼也逃不脫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響,喉管碎裂。他大聲呼了幾口氣,口中吸的氣息再也吸不進胸中,手腳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那人一捏死白世鏡,轉身出門,便即無影無蹤。

蕭峰心念一動:“此人是誰?須得追上去查個明白。”當下飄身來到前門,白雪映照之下,隻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北角上漸漸隱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還真沒法見到。

蕭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腳邊的阿紫肩頭拍了一下,內力到處,解開了她的穴道,心想:“馬夫人不會武功,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親。”一時不及再為阮星竹等人解穴,邁開大步,急向前麵那人追去。

一陣疾衝之下,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這時瞧得清楚,那人果然是個武學高手,這時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腳步輕鬆,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蕭峰的輕功源出少林,又經丐幫汪幫主陶冶,純屬陽剛一派,一大步邁出,便是丈許,身子躍在空中,又是一大步邁出,姿式雖不如何瀟灑優雅,長程趕路卻甚是實在。再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許。

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前麵那人腳步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順流激駛,霎時之間,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蕭峰暗暗心驚:“此人當真了得,實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若非是這等人物,原也不能於舉手之際便殺死了白世鏡。”

他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受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已然甚高,蕭峰卻青出於藍,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父,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隻覺什麼招數一學即會,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變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讀書、手藝等等都隻平平而已,也與常人無異。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腳步,又搶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蕭峰始終無法追上,那人卻也無法拋得脫他。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兩人已奔出一百餘裏,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大雪已止,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房屋櫛比鱗次,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落,他酒癮忽起,叫道:“前麵那位兄台,我請你喝二十碗酒,咱倆再比腳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蕭峰笑道:“你手誅白世鏡這等奸徒,實是英雄了得,蕭峰甘拜下風,輕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麵說話,一麵奔跑,腳下絲毫不緩。

那人突然止步,說道:“喬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虛傳。你口中說話,真氣仍然運使自如,真英雄,真豪傑!”

蕭峰聽他話聲模糊,但略顯蒼老,年紀當比自己大得多,說道:“前輩過獎了。晚輩高攀,想跟前輩交個朋友,不知會嫌棄麼?”

那人歎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別追來,再跑一個時辰,我便輸給你啦!”說著緩緩向前行去。

蕭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說話,但隻跨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別追。”又想起自己為中原群豪所不齒,隻怕這人也是個鄙視仇恨契丹之人,當即停步,目送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沒入樹林之後,心下感歎:“此人輕功佳妙,內力悠長,可惜不能和他見上一麵!”又想:“他話聲模糊,顯是故意壓低了嗓子,好讓我認不出他口音。他連聲音也不想給我聽清楚,何況見麵?”

凝思半晌,這才進了市鎮,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每喝得一兩碗,便拍桌先吹:“好男兒,好漢子,唉,可惜,可惜!”

他說“好男子,好漢子”,是稱讚那人武功了得,殺死白世鏡一事又處置得十分妥善;連稱可惜,是感歎沒能交上這個朋友。他素來愛朋友如命,這一次被逐出丐幫,更與中原群豪結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斷了個幹淨,心下自是十分鬱悶,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與自己相匹的英雄,偏又無緣結識,隻得以酒澆愁。但心中長期積著的不少疑團已然解開,卻也大感舒暢。

喝了二十餘碗,付了酒資,揚長出門,心想:“段正淳不知如何了?阮星竹、秦紅棉她們被我點了穴道,須得回去解救。”於是邁開大步,又回馬家。

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腳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馬家,時已過午。隻見屋外雪地中一人也無,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想阿紫已將她們抱進了屋中。推門進屋,隻見白世鏡的屍身仍倒在門邊,段正淳人已不在,炕邊伏著一個女人,滿身是血,正是馬夫人。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你快殺了我吧!”蕭峰見她臉色灰敗,隻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變得十分醜陋,便問:“段正淳呢?”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這……這惡人!啊!”突然之間,她一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問道:“你幹什麼?”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你是喬幫主。喬幫主,請你行行好,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自有人來料理你。”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麼說,便過去推開窗子,亮光照進屋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顫,隻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給人用刀子劃成一條條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以解開穴道,回複行動,筋脈既斷,那就無可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麼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又在傷口中倒了密糖水……密糖水,說要引得螞蟻來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癢幾天幾夜,受盡苦楚,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隻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哎。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素喜爽快幹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歎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來,潑在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蟻齧體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