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罵,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偷眼向他瞧去,隻見他臉上神色奇怪,似是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還是憐憫,好似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殺。隻聽他歎了囗長氣,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師當年雖曾叁與殺害他父母這一役,但後來智光大發願心,遠赴異域,采集樹皮,醫治浙閩一帶百姓的瘴氣虐病,活人無數,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後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行逕,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師來,誰都稱之為『萬家生佛』,喬峰若非萬不得已,決計不肯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見到喬光大師的屍體,說不定連他所居的禪寺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光行腳無定,雲遊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恰似遊山玩水一般,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廳事軼聞,若非心事重重,實足遊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峰瞧著浩浩江水,不盡向東,猛地裏想起一事,說道:「那個『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說不定便是一人。」阿朱擊掌道:「是,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峰道:「當然也或者是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係密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份。但那『帶頭大哥』既連汪幫主這等人也甘願追隨其後,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豈難道有這麽兩個高人,我竟連一個也不知道?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隻要殺了那『大惡人』,便秘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說當年舊事,隻怕……隻怕……」說到這裏,聲音不禁止有些發顫。
喬峰接囗道:「隻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然道:「是。那鐵麵判官單正說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他全家被燒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震在喬峰的身側。
喬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趙錢孫寧可身敗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單正又和他交好,這人居然能對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麽如此厲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阿朱道:「什麽事?」
喬峰著江中的帆船,說道:「這大惡人聰明機謀,處處在我之上,說到武功,似也不弱於我。他要取我性命,隻怕也不如何為難。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誰?」
阿朱道:「喬大爺,你這可太謙了。那大惡人縱然了得,其實心中怕得要命。我猜他這些日子中心驚膽戰,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報仇。否則的話,他也不必害死喬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師,又害死趙錢孫、譚婆、和鐵麵判官一家了。」
喬峰點了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說道:「他既不敢來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邊。你不用害怕。」過了半晌,歎道:「這人當真工於心計。喬某枉稱英雄,卻給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無還手之力。」
過長江後,不一日又過錢塘江,來到天台縣城。喬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正要向店伴打聽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櫃匆匆進來,說道:「喬大爺,天台山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
喬峰吃了一驚,他住宿將客店之時,曾隨囗說姓關,便部:「你幹麽叫我喬大爺?」那掌櫃道:「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的形貌,一點不錯。」喬峰和阿朱對瞧一眼,均頗驚異,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而且與在山東泰字時又頗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給人認了出來。喬峰道:「好,請他進來相見。」
掌櫃的轉身出去,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那僧人合什向喬峰為禮,說道:「家師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樸者邀請喬大爺、阮姑娘赴敝寺隨喜。」喬峰聽他連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詫異,問道:「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樸者和尚道:「家師吩咐,說道天台縣城『傾蓋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喬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這位是喬大爺了,不知阮姑娘在那裏?」阿朱扮作個中年男子,樸者和尚看不出來,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
喬峰又問:「我們昨晚方到此間,尊師何以便知?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麽?」
樸者還未回答,那掌櫃的搶著道:「止觀寺的老神僧神通廣大,屈指一算,便知喬大爺要來。別說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六七呢。」
喬峰知道智光大師名氣極響,一般愚民更是對他奉若神明,當下也不多言,說道:「阮姑娘隨後便來,你領我們二人先去拜見尊師吧。」樸者和尚道:「是。」喬峰要算房飯錢,那掌櫃的忙道:「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們沾了好大的光,這幾錢銀子的房飯錢,那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的。」
喬峰道:「如此叨擾了。」暗想:「智光禪師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筆勾消。隻盼他肯吐露那『帶頭大哥』和大惡人是誰,我便心滿意足。」當下隨著樸者和尚出得縣城,逕向天台山而來。
天台山風景清幽,但山徑頗為險峻,崎嶇難行。相傳漢時劉晨、阮肇誤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見山水固極秀麗,山道卻盤旋曲折,甚難辨認。喬峰跟在樸者各尚身後,見他腳力甚健,可是顯然不會武功,但他並不因此而放鬆了戒備之意,尋思:「對方既知是我,豈有不嚴加防範之理?智光禪師雖是有德高僧,旁人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豈知一路平安,太平無事的便來到了止觀寺外。天台山諸寺院中,國清寺名聞天下,隋時高僧智者大師曾駐錫於此,大興『天台宗』,數百年來為佛門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卻以止觀禪寺的名頭響得多。喬峰一見之下,原來隻是十分尋常的一座小廟,廟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剝落,若不是樸者和尚且引來,如由喬峰和阿朱自行尋到,還真不信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觀禪寺了。
樸者和尚推開廟門,大聲說道:「師父,喬大爺到了。」
隻聽得智光的聲音說道:「貴客遠來,老失迎。」說著走到門囗,合什為禮。
喬峰有見到智光之前,一直擔心莫要給大惡人又趕在頭裏,將他殺了,直到親見他麵,這才放心,當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臉上化裝,以本來麵目相見。喬峰深深一揖,說道:「打擾大師清修,深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喬施主,你本是姓蕭,自己可知道麽?」
喬峰身子一顫,他雖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親姓什麽卻一直未知,這時才聽智光說他姓『蕭』,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顯露,當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來求大師指點。」
智光點了點頭,說道:「兩位請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樸者送上茶來,見兩人相貌改變,阿朱更變作了女人,大是驚詫,隻是師父在座,不敢多問。
智光續道:「令尊在雁門關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跡,自稱姓蕭,名叫遠山。他在遺文中稱你為『峰兒』。我們保留了你原來的名字,隻因托給喬三槐養育,須得跟他之姓。」
喬峰淚如雨下,丫起身來,說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親姓名,盡出大師恩德,受在下一拜。」說著便拜了下去。阿朱也離座站起。
智光合什還禮,道:「恩輿二字,如何克當?」
遼國的國姓是耶律,皇後曆代均是姓蕭。蕭家世代後族,將相滿朝,在遼國極有權勢。有時遼主年幼,蕭太後執政,蕭家威勢更重。喬峰忽然獲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轉頭對阿朱喟然道:「從今而後,我是蕭峰,不是喬峰了。」阿朱道:「是,蕭大爺。」
智光道:「蕭大俠,雁門關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跡,你想必已經見到了?」蕭峰搖頭道:「沒有。我到得關外,石壁上的字足跡已給人鏟得幹幹淨淨,什麽痕跡也沒留下。」
智光輕歎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鏟去,這幾十條性命,又如何能夠救活?」從袖中取出一塊極大的舊布,說道:「蕭施主,這便是石壁遺文的拓片。」
蕭峰心中一凜,接過舊布,展了開來,隻見那塊大布是許多衣袍碎布縫綴在一起的,布上一個個都是空心白字,筆劃奇物,模樣與漢字也甚相似,卻一字不識,知是契丹文字,但見字足跡筆劃雄健,有如刀斫斧劈,聽智光那日說,這是自己父親臨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淚水潸潸而下,一點點都滴在布上,說道:「還求大師譯解。」
智光大師道:「當年我們拓了下來,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說,連問數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錯的了。蕭施主,這一行字說道:『峰兒周歲,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盜……』」蕭峰聽到這裏,心中更是一酸,聽智光繼續說道:「『事出倉促,妻兒為盜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業恩師乃南朝漢人,餘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人,豈知今日一殺十餘,既愧且痛,死後亦無麵目以見恩師矣。蕭遠山絕筆。』」
蕭峰聽智光說完,恭恭敬敬的將大布拓片收起,說道:「這是蕭條某先人遺澤,求大師見賜。」智光道:「原該奉贈。」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盡,不但是由於心傷妻兒慘亡,亦因自毀誓言,殺了許多漢人,以致愧對師門。
智光緩緩歎了囗氣,說道:「我們初時隻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奪經書,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方知道事出誤會,大大的錯了。令尊既已決意自盡,決無於臨死之前再寫假話來騙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奪經,又怎會攜帶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懷抱一個甫滿周歲的嬰兒?事後我們查究少林奪經這消息的來源,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品,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要他千裏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蕭峰道:「嗯,原來是想開玩笑,這個妄人怎樣了?」
智光道:「帶頭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惱怒之極,那妄人卻逃了個不知去向,從此無影無蹤。如今事隔三十年,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
蕭峰道:「多謝大師千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蕭峰得能重新為人。蕭某隻想再問一件事。」智光道:「蕭施主要問何事?」蕭峰道:「那位帶頭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聽說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已將丐幫徐長老、譚公、譚婆、趙錢孫四位打死,又殺了鐵麵判官單正滿門,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料得施主遲早要來此間。施主請稍候片刻,老請施主看一樣物事。」說著站起身來。
蕭條峰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智光已頭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過了一會,樸者和尚走到客堂,說道:「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說話。」蕭峰和阿朱跟著他空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來到一座小屋之前。樸者和尚推開板門,道:「請!」蕭峰和阿朱走了進去。
隻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向蕭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寫起字來。小屋地下久未打掃,積塵甚厚,隻見他在灰塵中寫道:
「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寫畢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蕭峰瞧著地下這八句話,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來,不但仁者惡人都是一般,連畜生餓鬼,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實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門子弟,怎能如他這般脫?」說道:「大師,到底那個帶頭大哥是誰,還請見示。」連問幾句智光隻是微笑不答。
蕭峰定睛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似是僵硬不動。
蕭峰連叫兩聲『智光大師』,見他仍無半點動靜,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來呼吸早停,已然圓寂。蕭峰淒然無語,跪下拜了幾拜,向阿朱招招手,說道:「走吧!」
兩人悄悄走出止觀寺,垂頭喪氣的回向天台縣城。
走出十餘裏,蕭峰說道:「阿朱,我全無加害智光大師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這位高僧看破紅坐,大徹大司,原已無生死之別。」蕭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們要到止觀寺來?」阿朱道:「我想……我想,還是那個大惡人所幹的好事。」蕭峰道:「我也是這麽推測,這大惡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師,說我要找他尋仇。智光大師自忖難逃我的毒手,跟我說了那番話後,便即服毒自盡。」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語。
阿朱忽道:「蕭大爺,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說了你可別見怪。」蕭峰道:「怎地這等客氣起來?我當然不會見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師寫在地下的那幾句話,倒也很有道理。什麽『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化灰塵』。其實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麽分別?江湖上刀頭上的生涯,想來你也過得厭了,不如便到雁門關外去打獵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榮辱,從此再也別理會了。」
蕭峰歎了囗氣,說道:「這些刀頭上酚命的勾當,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掛,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來瞧我不瞧?」
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說『放牧』麽?你馳馬打獵,我便放牛放羊。」說到這裏,將頭低了下去。
蕭峰雖是個粗豪漢子,但她這幾句話中的含意,卻也聽得明明白白,她是說要和自己終身在塞外廝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蕭峰初時救她,隻不過一時意氣,待得她追到雁門關外,偕赴衛輝、泰安、天台,千裏奔波,日夕相親,才處處感到了她的溫柔親切,此刻更聽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蕩,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說道:「阿朱,你對我這麽好,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我麽?」
阿朱道:「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麽貴賤之分?我……我喜歡做契丹人,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說到後來,聲音有如蚊嗚,細不可聞。
蕭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將她身子拋上半空,待她跌了下來,然後輕輕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聲道:「阿朱,你以後跟著我騎馬打獵、牧牛放羊,是永不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
蕭峰大聲道:「蕭某得有今日,別說要我重當丐幫幫主,就是叫我做大寧皇帝,我也不幹。阿朱,這就到信陽找馬夫人去,她肯說也罷,不肯說也罷,這是咱們最後要找的一個人了。一句話問過,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
阿朱道:「蕭大爺……」蕭峰道:「從今而後,你別再叫我什麽大爺、二爺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滿臉通紅,低聲道:「我怎麽配?」蕭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萬肯,就是不敢。」蕭峰笑道:「你姑且叫一聲試試。」阿朱細聲道:「大……大哥!」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是了!從今而後,蕭某不再是孤孤單單、給人輕蔑鄙視的胡虜賤種,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一時不知如何說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說得誠摯無比。
蕭峰縱聲長笑,四周山穀嗚響,他想到阿朱說『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她明知前途滿是荊棘,卻也甘受無悔,心中感激,雖滿臉笑容,肋邊卻滾下了兩行淚水。
前任丐幫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蕭峰偕阿朱從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陽,千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兩人自從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兩情,一路上按轡徐行,看出來風光蕩,盡是醉人之意。阿朱本來不善飲酒,為了助蕭峰之興,也總勉強陪他喝上幾杯,嬌臉生暈,更增溫馨。蕭峰本來滿懷憤激,但經阿朱言笑晏晏,說不盡的妙語解頤,悲憤之意也就減了大半。這一番從江南北上中州,比之當日從雁門關趨疾山東,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蕭峰有時回想,這數千裏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初時噩夢不斷,終於轉成了美夢,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懷疑此刻兀自身在夢中。
這一日來到光州,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和。阿朱說道:「大哥,你想咱們怎樣去盤問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賢莊內,馬夫人言語神態對蕭峰充滿敵意,蕭峰雖甚不快,但事後想來,她喪了丈夫,認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了。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若是對她恫嚇威脅,不免大失自己豪俠身份,更不用說以力逼問,聽阿朱這麽問,不禁止躊躇難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們隻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殺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說,好不好?你囗齒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隻怕她一見我之麵,滿腔怨恨,立時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覺得不好。」蕭峰忙問:「什麽計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卻由我來哄騙於她,如何?」
蕭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隻盼能手刃這個殺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來麵目,那是應該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麽人,我原該多謝他才是。可是他為何殺我養父養母?殺我恩師?迫我傷害朋友、背負惡名、與天下英雄為仇?我若不將他砍成肉醬,又怎能定得下心來,一輩子和你在塞上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高亢。近日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但對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決不因此而減了半分。
阿朱道:「這大惡人如此陰互的害你,我隻盼能先砍他幾刀,幫你出一囗惡氣。咱們捉到他之後,也要設一個英雄大宴,招請普天下的英雄豪傑,當眾說明你的冤屈,回複你的清白名聲。」
蕭峰歎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賢莊上殺了這許多人,和天下英雄結怨太深,已不求旁人諒我。蕭峰隻盼了斷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並騎在塞外馳騁,咱二人終生和虎狼牛羊為伍,再也不要見中原這些英雄好漢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說道:「大哥,我想假扮一個人,去哄得馬夫人說出那個大惡人的姓名來。」
蕭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沒想到這一節,你的易容神技用在這件事上,真再好也沒有了。你想扮什麽人?」
阿朱道:「那就要請問你了。馬幫主在世之日,在丐幫中跟誰最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來便不會隱瞞。」
蕭峰道:「嗯,丐幫中和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個是王舵主,一個是全冠清,一個是陳長老,還有,執法長老白世鏡跟他交誼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聲,側頭想像這幾人的形貌神態。蕭峰雙道:「馬兄弟為人沉靜拘謹,不像我這樣好酒貪杯、大吵大鬧。因此平時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談笑。全冠清、白世鏡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鑽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誰,我不認得。那個陳長老麻袋中裝滿毒蛇、蠍子,我一見身上就起雞皮疙瘩,這門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馬夫人家中軀得時候久了,慢慢套問她的囗風,隻怕露出馬腳。我還是學白長老的好。他在聚賢莊中跟我說過幾次話,學他最是容易。」
蕭峰微笑道:「白長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醫給你治傷。你扮了他的樣子去騙人,不有點對他不起麽?」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長老後,隻做好事,不做壞事,不累及他的名聲,也就是了。」
當下在小客店中便裝扮起來。阿朱將蕭峰扮作了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長老的隨從,叫他越少說話越好,以防馬夫人精細,瞧出了破綻。蕭峰見阿朱裝成白長老後,臉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個丐幫南北數萬弟子既獲且畏的執法長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說話舉止更活脫便是一個白世鏡。蕭峰和白長老相交將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喬裝之中有何不妥。
兩人將到信陽,蕭峰沿途見到丐幫人眾,便以幫中暗語與之交談,查問丐幫中首腦人物的動向,再宣示白長老來到信陽,令馬夫人先行得到訊息。隻要她心中先入為主,阿朱的裝扮中便露出了破綻,她也不易知覺。
馬大元家住信陽西郊,離城三十餘裏。蕭峰向當地丐幫弟子打聽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馬家。兩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著時刻,傍晚時分才到,白天視物分明,喬裝容易敗露,一到晚間,逢出來什麽都蒙蒙朧朧,便易混過了。
來到馬家門外,隻見一條小河繞著三間小小瓦屋,屋旁兩株垂楊,門前一塊平地,似是農家的曬穀場子,但四角各有一個深坑。蕭峰深悉馬大元武功家數,知道這四個坑是他平時練功之用,如今幽明異路,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正要上前打門,突然間的一聲,板門開了,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婦人出來,正是馬夫人。
馬夫人向蕭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禮,說道:「白長老光臨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請進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須與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還請恕罪。」
馬夫人臉上似笑非笑,嘴角邊帶著一絲幽怨,滿身縞素衣裳。這時夕陽正將下山,淡淡黃光昭在她臉上,蕭峰這次和她相見,不似過去兩次那麽心神激蕩,但見她眉梢眼角間隱露皺紋,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年紀,臉上不施脂粉,膚色白嫩,竟似不遜於阿朱。
當下兩人隨著馬夫人走進屋去,見廳堂頗為窄小,中間放了張桌子,兩旁四張椅子,便甚少餘地了。一個老婢送上茶來。馬夫人問起蕭峰的姓名,阿朱信囗胡了一個。
馬夫人問道:「白長老大駕光降,不知有休見教?」阿朱道:「徐長老在衛輝逝世,弟妹想已知聞。」馬夫人突然一抬頭,目光中露出訝異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們都疑心是喬峰下的毒手,後來譚公、譚婆、趙錢孫三位前輩,又在衛輝城外被人害死,跟著山東泰安鐵麵判官單家被人燒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辦一名七袋弟子違犯幫規之事,途中得到訊息,天台山止觀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圓寂了。」馬夫人身子一顫,臉上變色,道:「這……這又是喬峰幹的好事?」
阿朱道:「我親到止觀寺中查勘,沒得到什麽結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喬峰這廝幹的好事,料來這廝下一步多半要來跟弟妹為難,因此急忙趕來,勸弟妹到別的地方去暫住一年半載,免受喬峰這廝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