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道:“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鏡長老,答允傳他七招‘纏絲擒拿手’,薛神醫才給我治傷。更要緊的是,他們要查問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儀仗隊疔就什麼也問不到了。我傷勢稍稍好得一點,每天總有七八個人來盤問我:‘喬峰這惡賊是你什麼人?’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但我老實回答不知,他們硬指我說謊,又說不給我飯吃啦,要用刑啦,恐嚇了一大套。於是我偷給他們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編得最是荒唐,今天說他是來自昆侖山的,明天又說他曾經在東海學藝,跟他們胡說八道,當真有趣不過。”說到這裏,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開河,作弄了不少當世成名的英雄豪傑,兀自心有餘次,臉上笑容如春花初綻。
喬峰微笑道:“他們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卻不信,大多數是將信將疑。我猜到他們誰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來曆,無人能指證我說得不對,於是我的故事就越編越希奇古怪,好教他們疑神疑鬼,心驚肉跳。”喬峰歎道:“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麼來曆,我亦不知。隻怕聽了你的信口胡說,我也會將信將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認得他麼?那麼他怎麼竟會甘冒奇險,從龍潭虎穴之中將你救了出來?嗯,救人危難的大俠,本來就是這樣的。”
喬峰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該當向誰報仇,也不知向誰報恩,不知自己是漢人,還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喬峰啊喬峰,你當真枉自為人了。”
阿朱見他神色淒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喬大爺,你又何須自苦?種種事端,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隻要問心無愧,行事對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喬峰道:“我便是自己問心有愧,這才難過。那日在杏子林中,我彈刀立誓,決不殺一個漢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賢莊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便向你圍攻,若不還手,難道便胡裏胡塗的讓他們砍成十七廿八塊嗎?天下沒這個道理!”
喬峰道:“這話也說得是。”他本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漢,一時悲涼感觸,過得一時,便也撇在一旁,說道:“智光禪師和趙錢孫都說這石壁上寫得有字,卻不知是給誰鑿去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會到雁門關外,來看這石壁上的留字,因此一脫險境,就到這裏來等你。”
喬峰問道:“你如何脫險,又是白長老救你的麼?”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記得我曾經扮過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連他們的師兄弟也認不出來。”喬峰道:“不錯,你這門頑皮的本事當真不錯。”阿朱道:“那日我的傷勢大好了,薛神醫說道不用再加醫治,隻須休養七八天,便能複元。我編造那些故事,漸漸破綻越來趙多,編得也有些膩了,又記掛著你,於是這天晚上,我喬裝改扮了一個人。”喬峰道:“又扮人?卻扮了誰?”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醫。”
喬峰微微一驚,道:“你扮薛神醫,那怎麼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見麵,說話最多,他的模樣神態我看得最熟,而且中有他時常跟我單獨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裝暈倒,他來給我搭脈,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脈門。他動彈不得,隻好由我擺布。”
喬峰不禁好笑,心想;“這薛神醫隻顧治病,哪想到這小鬼頭有詐。”
阿朱道:“我點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襪。我的點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衝開穴道,於是撕了被單,再將他手腳都綁了起來,放在床上,用被子蓋住了他,有人從窗外看見,隻道我在蒙頭大睡,誰也不會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臉上堆起皺紋,便有七分像了,隻是缺一把胡子。”
喬峰道:“嗯,薛神醫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終究是用真的好。”喬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從他藥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將他的胡子剃了下來,一根根都黏在我臉上,顏色模樣,沒半點不對。薛神醫心裏定是氣得要命,可是他有什麼法子”他治我傷勢,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將仇報。何況他剃了胡子之後,似乎年輕了十多歲,相貌英俊得多了。”
說到這裏,兩人相對大笑。
阿朱笑著續道:“我扮了薛神醫,大模大樣的走出聚賢莊,當然誰也不敢問什麼話,我叫人備了馬,取了銀子,這就走啦。離莊三十裏,我扯去胡子,變成個年輕小夥子。那些人總得到第二天早晨,才會發覺。可是我一路上改裝,他們自是尋我不著。”
喬峰鼓掌道:“妙極!妙極!”突然之間,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銅鏡之中,曾見到自己背影,當時心中一呆,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安,這時聽她說了改裝脫險之事,又忽起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當日在少林寺時更加強烈,沉吟道:“你轉過身來,給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用意,依言轉身。
喬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給她披在身上。
阿朱臉上一紅,眼色溫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
喬峰見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時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厲聲道:“原來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說來。”阿朱吃了一驚,顫聲道:“喬大爺,什麼事啊?”喬峰道:“你曾經假扮過我,冒充過我,是不是?”
原來這時他恍然想起,那日在無錫趕去相救丐幫眾兄弟,在道上曾見到一人的背影,當時未曾在意,直到在菩提院鋼鏡中見到自己背影,才隱隱約約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無異,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渾不知為了何事。
他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群雄,到達之時,眾人已然脫險,人人都說不永之前曾和他相見。他雖矢口不認,眾人卻無一肯信。當時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無別種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連日常相見的白世鏡、吳長老等都認不出來,那是談何容易?此刻一見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後一加印證,登時恍然。雖然此時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墊塞,這瘦小嬌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偉的模樣大不相同,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瞞過丐幫群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誰?
阿朱卻毫不驚惶,格格一笑,說道:“好吧,我隻好招認了。”便將自己如何喬裝他的形貌、以解藥救了丐幫群豪之事說了。
喬峰放開她手腕,厲聲道:“你假裝我去救人,有甚麼用意?”
阿朱甚是驚奇,說道:“我隻是開開玩笑。你從西夏人手裏救了我和阿碧,我兩個都好生感激。我又見那些叫化子待你這樣不好,心想喬裝了你,去解了他們身上所中之毒,讓他們心下慚愧,也是好的。”歎了口氣,又道:“哪知他們在聚賢莊上,仍然對你這般狠毒,全不記得舊日的恩義。”
喬峰臉色越來越是嚴峻,咬牙道:“那麼你為何冒充了我去殺我父母?為何混入少林寺去殺我師父?”
阿朱跳了起來,叫道:“哪有此事?誰說是我殺了你父母?殺了你師父””
喬峰道:“我師父給人擊傷,他一見我之後,便說是我下的毒手,難道還不是你麼?”他說到這裏,右掌微微抬起,臉上布滿了殺氣,隻要她對答稍有不善,這一掌落將下去,便有十個阿朱,也登時斃了。
阿朱見他滿臉殺氣,目光中盡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退了兩步。隻要再退兩步,那便是萬丈深淵。
喬峰厲聲道:“站著,別動!”
阿朱嚇得淚水點點從頰邊滾下,顫聲道:“我沒……殺你父母,沒……沒殺你師父。你師父這麼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殺得了他?”
她最後這兩句話極是有力,喬峰一聽,心中一凜,立時知道是錯怪了他,左手快如閃電般伸出,抓住她肩頭,拉著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穀,說道:“不錯,我師父不是你殺的。”他師父玄苦大師是玄慈、玄寂、玄難諸高僧的師兄弟,武功造詣,已達當世第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並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傷,乃是被極厲害的掌力震碎髒腑。阿朱小小年紀,怎能有這般深厚的內力?倘若她內力能震死玄苦大師,那麼玄慈這一記大金剛掌,也放不會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為笑,拍了掃胸口,說道:“你險些兒嚇死了我,你這人說話也太沒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殺你師父,在聚賢莊上還不助你大殺那些壞蛋麼?”
喬峰見她輕嗔薄怒,心下歉然,說道:“這些日子來,我神思不定,胡言亂語,姑娘莫怪。”
阿朱笑道:’誰來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說話了。”隨即收起笑容,柔聲道:“喬大爺,不管你對我怎樣,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怪你的。”
喬峰搖搖頭,淡然道:“我雖然救過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皺起眉頭,呆呆出神,忽問:“阿朱,你這喬裝易容之術,是誰傳給你的?你師父是不是另有弟子?”阿朱搖頭道:“沒人教的。我從小喜歡扮作別人樣子玩兒,越是學得多,便能扮得像,這哪裏有什麼師父?難道玩兒也要拜師父麼?”
喬峰歎了口氣,說道:“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師父誤認是我。”阿朱道:“既然有此線索,那便容易了。咱們去找到這個人來,拷打逼問他便是。”喬峰道:“不錯,隻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這個人,實在艱難之極。多半他也跟你一樣,也有喬裝易容的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視石壁上的斧鑿痕跡,想探索原來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麼字,但左看右瞧,一個字也辨認不出,說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師,向他這石壁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字。不查明此事,寢食難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說。”喬峰道:“他多半不肯說,便硬逼軟求,總是要他說了,我才罷休。”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師好像很硬氣,很不怕死,硬逼軟逼,隻怕都不管用。還是……”喬峰點頭道:“不錯,還是去問趙錢孫的好。嗯,這趙錢孫多半也是寧死不屈,但要對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說到這裏,向身旁的深淵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嚇了一跳,向那雲封霧繞的穀口瞧了兩眼,走遠了幾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說道:“不,不!你千萬別下去。下去有什麼好瞧的?”喬峰道:“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這件事始終在我心頭盤旋不休。我要下去查個明白,看看那個契丹人的屍體。”阿朱道:“那個摔下去的已有三十年了,早隻剩下幾根白骨,還能看到什麼?”喬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親生父親,便得將他屍骨撿上來,好好安葬。”
阿朱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你仁慈俠義,怎能是殘暴惡毒的契丹人後裔。”
喬峰道:’你在這裏等我一天一晚,明天這時候我還沒上來,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喬大爺,你別下去!”
喬峰心腸甚硬,絲毫不為所動,微微一笑,說道:“聚賢莊上這許多英雄好漢都打我不死。難道這區區山穀,便能要了我的命麼?”
阿朱想不出什麼話來勸阻,隻得道:“下麵說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蟲,或者是什麼凶惡的怪物。”
喬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頭,道:“要是有怪物,那最好不過了,我捉了來給你玩兒。”他向穀口四周眺望,要找一處勉強可以下足的山崖,盤旋下穀。
便在這時,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向南馳來,聽聲音總有二十餘騎。喬峰當即快步繞過山坡,向馬蹄聲來處望去。他身在高處,隻見這二十餘騎一色的黃衣黃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著下麵高坡的山道奔來。
喬峰看清楚了來人,也不以為意,隻是他和阿朱處身所在,正是從塞外進關的要道,當年中原群雄擇定於此處伏擊契丹武士,便是為此。心想此處是邊防險地,大宋官兵見到麵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盤查詰問,還是避開了,免得麻煩。回到原處,拉著阿朱往大石後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過不多時,那二十餘騎官兵馳上嶺來。喬峰躲在山石之後,已見到為首的一個軍官,不禁頗有感觸:“當年汪幫主、智光大師、趙錢孫等人,多半也是在這塊大石之後埋伏,如此瞧著契丹眾武士馳上嶺來。今日峰岩依然,當年宋遼雙方的武士,卻大都化作白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