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峰聽到這裏,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麼?”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大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麼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突然間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單正和徐長老同叫:“不可!”上前搶人。
喬峰身手快極,帶著智光的身軀,一幌閃開。
單正的兒子單仲山、單叔山、單季山三人齊向他身後撲去。喬峰右手抓起單叔山遠遠摔出,跟著又抓起單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單季山往地下一擲,伸足踏住了他頭顱。
“單氏五虎”在山東一帶威名頗盛,五兄弟成名已久,並非初出茅廬的後輩。但喬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連抓連擲,將單家這三條大漢如稻草人一般拋擲自如,教對方竟沒半分抗拒餘地。旁觀眾人都瞧得呆了。
單正和單伯山、單小山三人骨肉關心,都待撲上救援,卻見他踏住了單季山的腦袋,料知他功力厲害,隻須稍加些勁,單季山的頭顱非給踩得稀爛不可,三人隻跨出幾步,便都停步。單正叫道:“喬幫主,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蠻。我單家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孩兒。”鐵麵判官說到這樣的話,等如是向喬峰苦苦哀求了。
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傷害他性命。”
喬峰熱血上湧,大聲道:“不錯,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籍光大師的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人便是,何以編造了這番言離出來,誣蔑於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你們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後這幾句聲音也嘶啞了,眾人聽著,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隻係於喬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風拂樹梢,蟲鳴草際,人人呼吸喘息,誰都不敢作聲。
過得良久,趙錢孫突然嘿嘿冷笑,說道:“可笑啊可笑!漢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卻硬要冒充漢人,那有什麼滋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肯認,枉自稱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喬峰睜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視著他,問道:“你也說我是契丹人麼?”
趙錢孫道:“我不知道。隻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卻跟你一模一樣。這一架打將下來,隻嚇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那對頭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智光大師抱著那契丹嬰兒,也是我親眼聽見。我趙錢孫行屍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無掛懷之人,更無掛懷之事。你做不做丐幫幫主,關我屁事?我幹麼要來誣陷於你?我自認當年曾參予殺害你的父母,又有什麼好處?喬幫主,我趙錢孫的武功跟你可差得遠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難道連自殺也不會麼?”
喬峰將智光大師緩緩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將單季山一個龐大的身軀輕輕踢了出去,拍的一聲,落在地下。單季山一彈便即站起,並未絲毫受傷。
喬峰眼望智光,但見他容色坦然,殊無半分作偽和狡獪的神態,問道:“後來怎樣?”
智光道:“後來你自己知道了。你長到七歲之時,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將你救了下來,殺死惡狼,給你治傷,自後每天便來傳你武功,是也不是?”
喬峰道:“是!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師傳他武功之時,叫他決計不可向任何人說起,是以江湖上隻知他是丐幫汪幫主的嫡傳弟子,誰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實有極深的淵源。
智光道:“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們帶頭大哥的重托,請他從小教誨你,使你不致走入岐途。為了此事,我和帶頭大哥、汪幫主三人曾起過一場爭執。我說由你平平穩穩務農為主,不要學,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帶頭大哥卻說我們對不起你父母,須當將你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
喬峰道:“你們……你們到底怎樣對不起他?漢人和契丹相斫相殺,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之可言?”
智光漢道:“雁門關外石壁上的遺文,至今未泯,將來你自己去看吧。帶頭大哥既是這個主意,汪幫主也偏著他多些,我自是拗不過他們。到得十六歲上,遇上了汪幫主,他收你作了徒兒,此後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絕,奮力上進,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處處眷顧,隻怕也不是這般容易吧?”
喬峰低頭沉思,自己這一生遇上什麼危難,總是逢凶化吉,從來不吃什麼大虧,而許多良機又往往自行送上門來,不求自得,從前隻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運,此刻聽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當真由於什麼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覺?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方不假,那麼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漢人了,汪幫主不是我的恩師,而是我的殺父仇人。暗中助我的那個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隻不過內疚於心,想設法贖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殘暴虐,是我漢人的死敵,我怎麼能做契丹人?”
隻聽智光續道:“汪幫主初時對你還十分提防,但後來見你學武進境既快,為人慷慨豪俠,待人仁厚,對他恭謹尊崇,行事又處處合他心意,漸漸的真心喜歡了你。再後來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幫上上下下一齊歸心,便是幫外之人,也知丐幫將來的幫主非你莫屬。但汪幫主始終拿不定主意,便由於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試你三大難題,你一一辦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使丐幫威震天下,那時他更無猶豫的餘地,方立你為丐幫幫主。以老衲所知,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如你這般得來艱難。”
喬峰低頭道:“我隻道恩師汪幫主是有意鍛煉於我,使我多曆艱辛,以便擔當大任,卻原來……卻原來……”到了這時,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為止。你出任丐幫幫主之後,我聽得江湖傳言,都說你行俠仗義,造福於民,處事公允,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歡。又聽說你數度壞了契丹人的奸謀,殺過好幾個契丹的英雄人物,那麼我們先前‘養虎貽患’的顧忌,便成了杞人之憂。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卻不知何人去抖了出來?這於丐幫與喬幫主自身,都不見得有什麼好處。”說著長長歎了口氣,臉上大有悲憫之色。
徐長老道:‘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使大夥有如身曆其境。這一封書信……”他揚了揚手中那信,續道:“是那位帶頭大俠寫給汪幫主的,書中極力勸阻汪幫主,不可將幫主大位傳於喬幫主。喬幫主,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說著便將書信遞將過去。
智光道:“先讓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說著將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說道:“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將信尾名撕了下來,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時,先向火堆走了幾步,與喬峰離遠了些,再將信箋湊到眼邊,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這麼撕信入口,信箋和嘴唇之間相距不過寸許,喬峰萬萬料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會使這狡獪會倆,一聲怒吼,左掌拍出,淩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立時將信搶過,但終於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喬峰又是一掌,拍開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幹什麼?”
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之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姓名,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老衲當年曾參預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盡管下手便是。”
喬峰見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莊嚴,心下雖是悲憤,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說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說著向趙錢孫橫了一眼。
趙錢孫聳了聳肩頭,似乎漫不在乎,說道:“不錯,我也在內,這帳要算我一份,你幾時歡喜,隨時動手便了。”
譚公大聲道:“喬幫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亂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漢之爭,中原豪傑人人與你為敵。”趙錢孫雖是他的情敵,他這時卻出口相助。
喬峰冷笑一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著火光看那信時,隻見信上寫道:“劍髯吾兄:數夕長談,吾兄傳位之意始終不改。然餘連日詳思,仍期期以為不可。喬君才藝超卓,立功甚偉,為人肝膽血性,不僅為貴幫中矯矯不群之人物,即遍視神州武林同道,亦鮮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繼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幫聲威愈張,自意料中事耳。”
喬峰讀到此處,覺得這位前輩對自己極是推許,心下好生感激,繼續讀下去:
“然當日雁門關外血戰,驚心動魄之狀,餘無日不索於懷。此子非我族類,其父其母,死於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來曆則已,否則不但丐幫將滅於其手,中原武林亦將遭逢莫大浩劫。當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實寥寥也。貴幫幫內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爾我交情非同尋常,此事複牽連過巨,祈三思之。”下麵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當下又遞過一張信箋來,說道:“這是汪幫主的手書,在當認得出他的筆跡。”
喬峰接了過來,隻見那張信箋上寫道:
“字諭丐幫馬副幫主、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暨諸長老:喬峰若有親遼叛漢、助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下毒行刺,均無不可,下手者有功無罪。汪劍通親筆。”
下麵注的日子是“大宋元豐六年五月初七日”。喬峰記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
喬峰認得清清楚楚,這幾行字確是恩師汪劍通的親筆,這麼一來,於自己的身世那裏更有什麼懷疑,但想恩師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誨固嚴,愛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卻暗中寫下了這通遺令。他心中一陣酸痛,眼淚便奪眶而出,淚水一點點的滴在汪幫主那張手諭之上。
徐長老緩緩說道:“喬幫主休怪我們無禮。汪幫主這通手諭,原隻馬副幫主一人知曉,他嚴加收藏,從來不曾對誰說起。這幾年來幫主行事光明磊落,決無絲毫通遼叛宋、助契丹而厭漢人的情事,汪幫主的遺令自是決計用不著。直到馬副幫主突遭橫死,馬夫人才尋到了這通遺令。本來嘛,大家疑心馬副幫主是姑蘇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幫主能為大元兄弟報了此仇,幫主的身世來曆,原無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為大局著想,本想毀了這封書信和汪幫主的2令,可是……可是……”他說到這裏,眼光向馬夫人瞧去,說道:“一來馬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讓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來喬幫主袒護胡人,所作所為,實已危及本幫……”
喬峰道:“我袒護胡人,此事從何說起?”
徐長老道:“‘慕容’兩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鮮卑後裔,與契丹一般,同為胡虜夷狄。”喬峰道:“嗯,原來如此,我倒不知。”徐長老道:“三則,幫主是契丹人一節,幫中知者已眾,變亂已生,隱瞞也自無益。”
喬峰仰天噓了一口長氣,在心中悶了半天的疑團,此時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後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錯。”喬峰又問:“宋奚陳吳四大長老聽信你言而欲殺我,也是為此?”全冠清道:“不錯。隻是他們將信將疑,拿不定主意,事到臨頭,又生畏縮。”喬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從何處得知?”全冠清道:“此事牽連旁人,恕在下難以奉告。須知紙包不住火,任你再隱秘之事,終究會天下知聞。執法長老便早已知道。”
霎時之間,喬峰腦海中思潮如湧,一時想:“他們心生嫉妒,捏造了種種謊言,誣陷於我。喬峰縱然勢孤力單,亦當奮戰到底,不能屈服。”隨即又想:“恩師的手諭,明明千真萬確。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於我無恩無怨,又何必來設此鬼計?徐長老是我幫元老重臣,豈能有傾覆本幫之意?鐵麵判官單正、譚公、譚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輩,這趙錢孫雖然瘋瘋顛顛,卻也不是泛泛之輩。眾口一辭的都如此說,那裏還有假的?”
群丐聽了智光、徐長老等人的言語,心情也十分混亂。有些人先前已然聽說他是契丹後裔,便始終將信將疑,旁的人則是此刻方知。眼見證據確鑿,連喬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喬峰素來於屬下極有恩義,才德武功,人人欽佩,那料到他竟是契丹的子孫。遼國和大宋的仇恨糾結極深,丐幫弟子死於遼人之手的,曆年來不計其數,由一個契丹人來做丐幫幫主,真是不可思議之事。但說要將他逐出丐幫,卻是誰也說不出口。一時杏林中一片靜寂,唯聞各人沉重的呼吸之聲。
突然之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時自是難加斷言。但想先夫平生誠穩篤實,拙於言詞,江湖上並無仇家,妾身實在想不出,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誨盜’,是不是因為先夫手中握有什麼重要物事,別人想得之而甘心?別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機密,壞了大事,因而要殺他滅口?”說這話的,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這幾句話的用意再也明白不過,直指殺害馬大元的凶手便是喬峰,而其行凶的主旨,在於掩沒他是契丹人的證據。
喬峰緩緩轉頭,瞧著這個全身縞素,嬌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瓏的女子,說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馬副幫主?”
馬夫人一直背轉身子,雙眼向地,這時突然抬起頭來,瞧向喬峰。但見她一對眸子晶亮如寶石,黑夜中發出閃閃光采,喬峰微微一凜,聽她說道:“妾身是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出外拋頭露麵,已是不該,何敢亂加罪名於人?隻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懇眾位伯伯叔叔念著故舊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報仇雪恨。”說著盈盈拜倒,竟對喬峰磕起頭來。
她沒一句說喬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話都是指向他的頭上。喬峰眼見她向自己跪拜,心下恚怒,卻又不便發作,隻得跪倒還禮,道:“嫂子請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馬夫人,我心中有一個疑團,能不能請問你一句話?”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見是個穿淡紅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馬夫人問道:“姑娘有什麼話要查問我?”阿朱道:“查問是不敢。我聽夫人言道,馬前輩這封遺書,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長老開拆之時,漆印仍屬完好。那麼在徐長老開拆之前,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馬夫人道:“不錯。”阿朱道:“然則那位帶頭大俠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除了馬前輩之外,本來誰都不知。慢藏誨盜、殺人滅口的話,便說不上。”
眾人聽了,均覺此言甚是有理。
馬夫人道:“姑娘是誰?卻來幹預我幫中的大事?”阿朱道:“貴幫大事,我一個小小女子,豈敢幹預?隻是你們要誣陷我們公子爺,我非據理分辨不可。”馬夫人又問:“姑娘的公子爺是誰?是喬峰主麼?”阿朱搖頭微笑,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馬夫人道:“嗯,原來如此。”她不再理會阿朱,轉頭向執法長老道:“白長老,本幫幫規如山,若是長老犯了幫規,那便如何?”執法長老白世鏡臉上肌肉微微一動,凜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長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鏡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喬峰瞧了一眼,說道:“本幫幫規乃祖宗所定,不分輩份尊卑,品位高低,須當一體凜遵。同功同賞,同罪同罰。”
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時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間,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盜。”
眾人都是一驚。有人問道:“偷盜?偷去了什麼?傷人沒有?”
馬夫人道:“並沒傷人。賊子用了下三濫的薰香,將我及兩名婢仆薰倒了,翻箱倒篋的大搜一輪,偷去了十來兩銀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難的噩耗,那裏還有心思去理會賊子盜銀之事?幸好先地人將這封遺書藏在極隱秘之處,才沒給賊子搜去毀滅。”
這幾句話再也明白不過,顯是指證喬峰自己或是派人趙馬大元家中盜書,他既去盜書,自是早知遺書中的內容,殺人滅口一節。可說是昭然若揭。至於他何以會知遺書內容,則或許是那位帶頭大俠、汪幫主、馬副幫主無意中泄漏的,那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為慕容複洗脫,不願喬峰牽連在內,說道:“小毛賊來偷盜十幾兩銀子,那也事屬尋常,隻不過時機巧合而已。”
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時我也這麼想。但後來在那小賊進屋出屋的窗口牆腳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來是那小毛賊匆忙來去之際掉下的。我一見那件物事,心下驚惶,方知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長老道:“那是什麼物事?為什麼非同小可?”馬夫人緩緩從背後包袱中取出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遞向徐長老,說道:“請眾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長老接過那物事,她撲倒在地,大放悲聲。
眾人向徐長老看去,隻見他將那物事展了開來,原來是一柄折扇。徐長老沉著聲音,念著扇麵上的一首詩道:
“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曆亂卷蓬根;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
喬峰一聽到這首詩,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凝目瞧扇時,見扇麵反麵繪著一幅壯士出塞殺敵圖。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詩是恩師汪劍通所書,而這幅圖畫,便是出於徐長老手筆,筆法雖不甚精,但一股俠烈之氣,卻隨著圖中朔風大雪而更顯得慷慨豪邁。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恩師所贈,他向來珍視,妥為收藏,怎麼會失落在馬大元家中?何況他生性灑脫,身上決不攜帶折扇之類的物事。
徐長老翻過扇子,看了看那幅圖畫,正是自己親手所繪,歎了口長氣,喃喃的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汪幫主啊汪幫主,你這件事可大大的做錯了。”
喬峰乍聞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來百感交集,近十年來,他每日裏便是計謀如何破滅遼國,多殺契丹胡虜,突然間驚悉此事,縱然他一生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也禁不住手足無措。然而待得馬夫人口口聲聲指責他陰謀害死馬大元,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現,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時之間,腦海中轉過了幾個念頭:“有人盜我折扇,嫁禍於我,這等事可難不倒喬峰。”向徐長老道:“徐長老,這柄折扇是我的。”
丐幫中輩份較高、品位較尊之人,聽得徐長老念那詩句,已知是喬峰之物,其餘幫眾卻不知道,待聽得喬峰自認,又都是一驚。
徐長老心中也是感觸甚深,喃喃說道:“汪幫主總算將我當我心腹,可是密留遺令這件大事,卻不讓我知曉。”
馬夫人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汪幫主不跟你說,是為你好。”徐長老不解,問道:“什麼?”馬夫人淒然道:“丐幫中隻大元知道此事,便慘遭不幸,你……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過此劫。”
喬峰朗聲道:“各位更有什麼話說?”他眼光從馬夫人看到徐長老,看到白世鏡,看到傳功長老,一個個望將過去。眾人均默然無語。
喬峰等了一會,見無人作聲,說道:“喬某身世來曆,慚愧得緊,我自己未能確知。但既有這許多前輩指證,喬某須當盡力查明真相。這丐幫幫主的職份,自當退位讓賢。”說著伸手到右褲腳外側的一隻長袋之中,抽了一條晶瑩碧綠的竹仗出來,正是丐幫幫主的信和的打狗棒,雙手持了,高高舉起,說道:“此棒承汪幫主相授,喬某執掌丐幫,雖無建樹,差幸亦無大過。今日退位,那一位英賢願意肩負此職,請來領受此棒。”
丐幫曆代相傳的規矩,新幫主就任,例須由原來幫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前,先傳授打狗棒法。就算舊幫主突然逝世,但繼承之人早已預立,打狗棒法亦已傳授,因此幫主之位向來並無紛爭。喬峰方當英年,預計總要二十年後,方在幫中選擇少年英俠,傳授打狗棒法。這時群丐見他手持竹仗,氣概軒昂的當眾站立,有誰敢出來承受此棒?
喬峰連問三聲,丐幫中始終無人答話。喬峰說道:“喬峰身世未明,這幫主一職,無論如何是不敢擔任了。徐長老、傳功、執法兩位長老,本幫鎮幫之寶的打狗棒,請你三位連同保管。日後定了幫主,由你三位一同轉授不遲。”
徐長老道:“那也說得是。打狗棒法的事,隻好將來再說了。”上前便欲去接竹棒。
宋長老忽然大聲喝道:“且慢!”徐長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話說?”宋長老道:“我瞧喬幫主不是契丹人。”徐長老道:“何以見得?”宋長老道:“我瞧他不像。”徐長老道:“怎麼不像?”宋長老道:“契丹人窮凶極惡,殘暴狠毒。喬幫主卻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適才我們反他,他卻甘願為我們受刀流血,赦了我們背叛的大罪。契丹人那會如此?”
徐長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與汪幫主養育教誨,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殘習性。”
宋長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壞人,再做我們幫主,有什麼不妥”我瞧本幫之中,再也沒哪一個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別人要當幫主,隻怕我姓宋的不服。”
群丐中與宋長老存一般心思的,實是大有人在。喬峰恩德素在眾心,單憑幾個人的口述和字據,便免去他幫主之位,許多向來忠於他的幫眾便大為不服。宋長老領頭說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時便有數十人呼叫起來:“有人陰謀陷害喬幫主,咱們不能輕信人言。”“幾十年前的舊事,單憑你們幾個人胡說八道,誰知是真是假?”“幫主大位,不能如此輕易更換!“我一心一意跟隨喬幫主!要硬換幫主便殺了我頭,我也不服。”
奚長老大聲道:“誰願跟隨喬幫主的,隨我站到這邊。”他左手拉著宋長老,右手拉了吳長老,走到了東首。跟著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義分舵的三個舵主也走到了東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過去,他們屬下的群眾自也紛紛跟隨而往。全冠清、陳長老、傳功長老、以及大智、大勇兩舵的舵主,卻留在原地不動。這麼一來,丐幫人眾登時分成了兩派,站在東首的約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約為三成,其餘幫眾則心存猶豫,不知聽誰的主意才是。執法長老白世鏡行事向來斬釘截鐵,說一不二,這時卻好生為難,遲疑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