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嶽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女子……”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問。隻聽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你便了,今日不能殺你了。我且問你,我聽人說,你長年戴了麵幕,不許別人見你容貌,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譽大吃一驚,隻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驚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幹麼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這等希奇古怪,亂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不該。”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果擊上血肉之軀,別人還有命麼?”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露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等……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穀客’。”南海鱷神沉吟道:“‘幽穀客’?沒聽見過。沒有名氣!”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叫‘幽穀客’啊!怎能與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兒孫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他隻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殺他不了。”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單傳,孫三霸一死,十餘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惱,大喝一聲:“他媽的!”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隻聽他大聲道:“我要給徒兒報仇!”
段譽說道:“嶽二爺,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麵子。”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嶽老二的麵子是萬萬失不得的。”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沒有!”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子死不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麵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子生平隻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麵幕來,不必麻煩老子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南海鱷神怒道:“你再羅裏羅嗦,就不但除你麵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光。老子不扭斷你脖子,卻扭斷你兩隻手、兩隻腳,這總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生。段譽搖了搖頭,隻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麵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機括,卟卟卟,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射中南海鱷
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麼護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麵門。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麵門,南海鱷神伸出中指,輕輕在箭杆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抽出長劍,便往自己頸中抹去,隻是重傷之後,出手不快,南海鱷神一把搶過,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隻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
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麼?”段譽道:“你是英雄好漢,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射六枝毒箭,你沒瞧見麼?是身受重傷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漢,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段譽道:“這還是不對。”南海鱷神怒道:“怎麼還是不對?放屁!”段譽道:“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南海鱷神怒道:“老子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半個字也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麼?”南海鱷神怒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並不是‘還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幼讀儒經佛經,於文義中的些少差異,辨析甚精,什麼“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什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麼“有相無性,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便跟他辯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叉開五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
木婉清見他生死係於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扭斷了他脖子,心下一陣難過,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子,便是殺了一個無力還手之人,豈非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幾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殺了我吧!”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隻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髒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綠鬥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驚呼一聲,縮身向後。南海鱷神揚手揮出,那鬥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極大的荷葉,飄出山崖,落向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遊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麵幕,老子再剝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淒然搖頭。木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子!”緩緩拉開了麵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隻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麵幕蒙臉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極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裏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木婉清放下麵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麵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
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麼?你丈夫是誰?”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臉,我如不殺他,便得嫁他。這人已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隻好嫁他。”
段譽大吃一驚,道:“這……這個……”
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的細看,隻給他瞧得心中發毛,背上發冷,隻怕他狂怒之下,撲上來便扭斷自己脖子。
忽聽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讚美數聲,臉現喜色,說道:“妙極,妙極!快快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說什麼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二人均想:“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醜陋,像你什麼啊?何況還加上一個‘很’字?”
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裏用力掀了幾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去那裏?”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長,腦骨後凸,腰肋柔軟,聰明機敏,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瞧,我這後腦骨,不是跟你一般麼?”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後腦,果覺自己的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隻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同。
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是單傳,隻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小煞神’孫三霸,後腦骨遠沒你生得好,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幹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這個徒兒。”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隻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殺了自己徒兒,以便另換弟子,別說自己不願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拜這等人為師。但自己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忽然大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幹什麼?都給我滾過來!”
隻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幾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幹人便乘機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都屏息不動,卻那裏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來幹什麼?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麼?”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夥伴們報仇。”
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誰敢拿她?他媽的,都給我滾開!”
眾人麵麵相覷,均感詫異。
段譽大著膽子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怒,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麼?”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易中的‘卦象’、‘係辭’,你懂麼?這‘明夷’、‘未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麼‘卦象’、‘係辭’,什麼‘明夷’、‘未濟’,果然連聽也沒聽見過,可不知是什麼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隻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本事大。倘若你勝過了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
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麼時候比武?”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聽得遠處偉來一陣尖銳悠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哨者胸中氣息竟似無窮無盡、永遠不需換氣一般。崖上眾人初聽之時,也不過覺得哨聲淒厲,刺人耳鼓,但越聽越是驚異,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什麼時候跟我比武?在什麼地方?快說,快說!”
段譽吞吞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麼約會。你一走,這些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胸口,身向左側,右手五根手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吉手左轉,雙手交叉一扭,喀喇一聲,將那漢子的脖子扭斷了。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他右手已將長劍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極快,但劍未出鞘,便已身死。
這漢子先前與木婉清相鬥,身子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南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餘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南海鱷神隨手一抖,將他屍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撲將上來。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穀中了。慘呼聲從穀中傳將上來。群山回響,段譽隻聽得全身寒毛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海鱷神笑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個脖子不夠,還要扭第二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斷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教你這門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聽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子……”
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南海鱷神叫道:“來啦,來啦!你奶奶的,催得這麼緊。”向段譽道:“你乖乖的等在這裏,別走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
段譽又驚又喜:“他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麼?”奔到崖邊看時,隻見他正一縱一躍的往崖下直落,一墜數丈,便伸手在崖邊一按,身子躍起,又墜數丈,過不多時,已在穀口的白雲中隱沒。
段譽伸了伸舌頭,回到木婉清身邊,笑道:“幸虧姑娘有急智,將這大惡人騙倒了。”木婉清道:“什麼騙倒了?”段譽道:“這個……姑娘說第一個見到你麵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
木婉清道:“誰騙人了?我立過毒誓,怎能不算?從今而後,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過我不許你拜這惡人為師,學了他的本事來扭我脖子。”
段譽一呆,說道:“這是危急中騙騙那惡人的,如何當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的……那個丈夫?”木婉清扶著岩壁,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什麼?你不要我麼?你嫌棄我,是不是?”段譽見她惱怒之極,忙道:“姑娘身子要緊,這一時戲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但腿上一軟,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懷中。段譽忙伸手摟住。
木婉清給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熱,怒氣便消了,說道:“快放開我。”
段譽扶著木婉清坐倒,讓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張古怪,重傷之後,隻怕更是胡裏胡塗。眼下隻有順著她些,她說什麼,我便答應什麼。這‘困’卦中不是說‘有言不信’嗎?既然遇‘困’,也隻好‘有言不信’了。否則的話,我既做大惡人的徒弟,又做這惡姑娘的丈夫,我段譽豈不也成了小惡人了?”想到此處,不禁暗暗好笑,便柔聲慰道:“你別生氣,我來找些什麼吃的。”
木婉清道:“這高崖光禿禿的,有什麼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給嚇走了。待我歇一歇,養足力氣,背你下山。”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這個……這個……這萬萬不可,你路也走不動,怎麼還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負我。郎君,我木婉清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卻也願為自己丈夫舍了性命。”這幾句話說來甚是堅決。
段譽道:“多謝你啦,你養養神再說。以後你不要再戴麵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說著拉下了麵幕。
段譽見到她清麗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間,腹中一陣劇烈日的疼痛,不由得“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這陣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絞動,將他腸子一寸寸的割斷。段譽雙手按住肚子,額頭汗珠便如黃豆般一粒粒滲出來。
木婉清驚道:“你……你怎麼啦?”段譽呻吟道:“這……這斷腸散……斷腸散……”木婉清道:“啊喲,你沒服解藥嗎?”段譽道:“我服過了。”木婉清道:“隻怕份量不夠。”從他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給他服下,但見他仍是痛得死去活來,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現下好些了麼?”段譽隻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來越痛……越痛了。這解藥隻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這司空玄使假藥害人,待會咱們去把神農幫殺個幹幹淨淨。”段譽道:“咱們……咱們給他的也是……也是假藥。司空玄以直報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什麼怪他不得?咱們給他假藥不打緊,他怎麼能給咱們假藥?”用袖子給他抹了抹汗,見他臉色慘白,不由得一陣心酸,垂下淚來,嗚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了!”將右頰湊過去貼住他左頰,顫聲道:“郎……郎君,你可別死!”
段譽的上身給她摟著,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親近過一個青年女子,臉上貼的是嫩頰柔膩,耳中聽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嬌呼,鼻中聞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細細,如何不令他神魂飄蕩?便在此時,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漸漸止歇了。原來司空玄所給的並非假藥,隻是這斷腸散實是霸道之極的毒藥,此時發作之期漸近,雖然服了解藥後毒性漸漸消除,腹中卻難免一陣陣時歇時作的劇痛。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曉,隻是當時不敢明言,生怕惹惱了靈鷲宮的聖使。
木婉清聽他不再呻吟,問道:“現下痛得好些了麼?”段譽道:“好一些了。不過……不過……”木婉清道:“不過怎樣?”段譽道:“如果你離開了我,隻怕又要痛起來。”木婉清臉上一紅,推開他的身子,嗔道:“原來你是假裝的。”
段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又呻吟起來。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說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們倆同到陰曹地府,再結夫妻。”段譽不願她為自己殉情,說道:“不,不!你得先替我報仇,然後每年來掃祭我的墳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掃祭三十年、四十年,我這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這人真怪,人死之後,還知道什麼?我來掃墓,於你有什麼好處?”
段譽道:“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沒有好處。喏,我跟你說,你這麼美貌,如果年年來給我掃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著你也開心。但如你陪著我一起死了,大家都變成了骷髏白骨,就沒這麼好看了。”
木婉清聽他稱讚自己,心下歡喜,但隨即想到,今日剛將自己終身托付於他,他轉眼卻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
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纖腰,隻覺觸手溫軟,柔若無骨,心中又是一動,便低頭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頭向後,癡癡的瞧著她美麗的臉龐,吧道:“隻可惜我命不久長,這樣美麗的容貌,沒多少時刻能見到了。”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後,一顆心怦怦亂跳,紅暈生頰,嬌羞無限,本來全無血色的臉上更增三分豔麗,說道:“你是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麵貌的男子,你死之後,我便劃破臉麵,再也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麵目。”
段譽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實不願別的男子再看到她這等容光豔色,勸阻之言到了口邊,竟然說不出來,卻問道:“你當年為什麼要立這樣一個毒誓?這誓雖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說了給你聽那也無妨。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一生出來便給人丟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師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將我養大,教我武藝。我師父說天下男子個個負心,假使見了我的容貌,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我失足,因此從我十四歲上,便給我用麵幕遮臉。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師父住在深山裏,本來……”
段譽插口道:“嗯,你十八歲,小我一歲。”
木婉清點點頭,續道:“今年春天,我們山裏來了一個人,是師父的師妹‘俏藥叉’甘寶寶派他送信來的……”段譽又插口道:“‘俏藥叉’甘寶寶?那不是鍾靈的媽媽?”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師叔。”突然臉一沉,道:“我不許你老是記著鍾靈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隻能想著我一個。”段譽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木婉清怒道:“你不聽嗎?我是你的妻子,也就隻想著你一個,別的男子,我都當他們是豬、是狗、是畜生。”段譽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厲聲問道:“為什麼?”段譽笑道:“我的媽媽,還有你的師父,那都不是‘別的女子’嗎?我怎能當她們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終於點了點頭,說道:“但你不能老是想著鍾靈那小鬼。”段譽道:“我沒有老是想著她。你提到鍾夫人,我才想到鍾靈。你師父的信裏說什麼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師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氣,將那信撕得粉碎,對送信的人說:‘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後,師父哭了好幾天,飯也不吃,我勸她別煩惱,她隻不理,也不肯說什麼原因,隻說有兩個女人對她不起。我說:‘師父,你不用生氣。這兩個壞女人這樣害苦你,咱們就去殺了。’師父說:‘對!’於是我師徒倆就下山來,要去殺這兩個壞女人。師父說,這些年來她一直不知,原來是這兩個壞女人害得她這般傷心,幸虧甘寶寶跟她說了,又告知她這兩個女人的所在。”
段譽心道:“鍾夫人好似天真爛漫、嬌嬌滴滴的,卻原來這般工於心計。這可是借刀殺人啊。她自己恨這兩個女子,卻要你師父去殺了她們。”
木婉清續道:“我們下山之時,師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見到了我的臉,我若不殺他,便須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為妻,或者娶我後又將我遺棄,那麼我務須親手殺了這負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師父一經得知,便立即自刎。我師父說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隨口嚇我。”
段譽暗暗心驚,尋思:“天下任何毒誓,總說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惡報。她師父卻以自刎作為要脅,這誓確是萬萬違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師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聽她的吩咐?何況她這番囑咐,全是為了我好。當時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師徒下得山來,便先到蘇州去殺那姓王的壞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來岔去的都是河濱港灣,我跟師父殺了那姓王壞女人的好些手下,卻始終見不到她本人。後來我師父說,咱二人分頭去找,一個月後倘若會合不到,便分頭到大理來,因為另一個壞女人住在大理。那知這姓王壞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瑞婆婆和平婆婆這兩個老家夥,便是這群奴才的頭腦。我寡不敵眾,邊打邊逃的便來到大理,找到了甘師叔。她叫我在她萬劫穀外的莊子裏住,說等我師父到來,再一起去殺大理那個壞女人。不料我師父沒來,瑞婆婆這群奴才卻先到了。以後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說得有些倦了,閉目養神片刻,又道:“我初時隻道你便如師父所說,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無情無義之輩。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後,居然趕著回來向我報訊,這就不容易了。這群奴才圍攻我,你不會武功,好心護著我。我……我又不是沒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譽心道:“你將我拖在馬後,浸入溪水,動不動就打我耳光,原來是心中感激。對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給我治傷,見到了我背心,我又見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你隻怕不行了。後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我隻好讓你看我的容貌。”說到這裏,轉頭向段譽凝視,妙目中露出脈脈柔情。
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麼?”說道:“你見到我光……光什麼的,不用放在心上。剛才為事勢所迫,你出於無奈,那也不用非遵守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我發過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麼?醜也醜死了。你如不願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將你射死,以免我違背誓言。”
段譽欲待辯解,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他雙手按住了肚子,大聲呻吟。木婉清道:“快說,你肯不肯娶我為妻?”段譽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願不願做我丈夫?”段譽心想反正這麼痛將下去,總是活不久長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她的心,令她終身遺恨?便點頭道:“我……我願娶你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發射毒箭的機括,聽他這麼說,登時歡喜無限,一張俏臉如春花初綻,手離機括,笑吟吟詩的摟住了他,說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譽道:“不,不!咱倆還沒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這個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剛才又親我了?”段譽道:“我見你生得太美,實在忍不住,可對不住了。”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說對不住,你親我,我也很歡喜呢。”段譽心道:“她天真無邪,才是真的,鍾夫人可是假的。鍾靈年紀小,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