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了冬,常溪亭脊背卻滲了汗。
他瞧著眼前男人的麵龐,死期將至的寒意勝過任何慘栗北風。常溪亭斟酌著對方口中吐出的稱呼,梗著呆坐著,不知是應與不應。
百裏遠蘭伸出手,骨指分明的指卷住了常溪亭的腕,緊緊攏著。常年嬌養的人腕骨窄而瘦,他細細地撚著那凸起的骨節,指腹摩挲著白脂玉般肌膚上的那道醒目的醜陋疤痕。
他喉結滾了滾,道:“老師入了宮,便同我一道住在我那寢宮。”
肩輿晃了晃,腕子上那節細碎的鏈子隨著鈴鐺晃出清脆的聲響。那響將常溪亭的意識喚回,他抿了抿唇,算是認了栽。
紅衣黑發,雙腕三寸長疤,常年臥床在榻,男生女相。
是以安國百裏家太子太傅,病弱的常將離,字溪亭。
麵前俊美無濤的男人自然便是安國當下的太子,大皇子百裏遠蘭。
小說《相見歡》裏,常將離實則是當時寵冠六宮的嫻妃顧氏與當朝國師常羨所生之子。
而顧氏顧青煙因對常羨情深,即便在生下常將離後被皇帝一旨送入皇宮,也從未真的與安帝有任何夫妻之實。
因而惱羞成怒下送入冷宮,受盡嘲笑。
他也從小便住在皇宮中,掛上個太子太傅的稱號。實際上兩人也僅僅隻是差了三歲。
常將離是個無關緊要的炮灰角色,通篇也隻有幾段描述。常溪亭還記著小說最後,那行關於常溪亭短短的幾字結局:
【新帝登基大典之日,常溪亭死在了雨雪瀌瀌的長明燈前。】
百裏遠蘭見他不應聲,蹙了蹙眉,手上也不由使了幾分力,“你為何不答我話?便是又要同我反抗麼?”
垂了簾的肩輿狹小逼仄,華貴的熏香膩得讓人發慌。甜裏泛苦,青煙嫋嫋擾得他心神恍惚。常溪亭被對方扣在身下動彈不得,如綢緞般的發在軟榻上鋪開。
鬢若堆鴉,紅衣如血,襯得他白玉的膚色更是昳麗了幾分。
常溪亭自知這肩輿是去往他那寢殿,書裏這段描寫的旖旎,卻赤裸裸地在字裏行間都打上了常溪亭是百裏遠蘭養在宮裏的臠寵的字眼。
那雙強而有力的臂膀攬著他逐漸收緊,眼睛黑而發亮,像是把剛出竅的尖刀,卻又更灼熱幾分。
常溪亭的皮膚極易留痕,隻消百裏遠蘭在他眼角輕輕一抹,便留下了極為豔麗的尾紅。
他許久不曾講話,又是開口要求人,聲音軟糯,卻又清脆如落地珠玉,“百裏遠蘭……疼……”
他常溪亭入書十二年,前半生規規矩矩待在深宮後院,既不與旁人交好也不歸隊諂媚,熬過了最難的日頭借著死遁離開皇宮。
卻不想仍是擺脫不了書中的故事,非得在這個紅牆青瓦下頭爭個你死我活。
百裏遠蘭的氣息拂過他的麵龐,他身上那些烙進了骨頭裏的傷疤就開始隱隱作痛。他渾身緊繃,白皙的皮膚上甚至繃出黛青的血管痕跡。
百裏遠蘭曾說他是金子鑄的身、明珠嵌的骨,是個天上地下頂頂金貴的人兒。最後卻圈上鐵鏈,囚在床榻,伏在書案上受盡淩辱。
明明、明明就是一頭餓了許久的狼崽子。把他咬得渾身都疼。
常溪亭在心裏腹誹。
熏香的味道撩得他頭腦發脹,羽睫低垂,他低低地道:“能,能鬆開手嗎?”
百裏遠蘭聽見這話時,在他腕上留下蜻蜓點水般的吻,才緩慢鬆開。
常溪亭的麵色發白,斂著眸子遮去了那雙烏黑如曜石的眼睛,眼尾紅得讓人憐惜。他頓了頓,才磕磕絆絆地開口問道:“抓我回來,是要殺了我嗎?”
因為我拒絕了你的示好,還假死逃出宮去。
後半句常溪亭沒說出口,他拿捏不住百裏遠蘭陰晴不定的脾性。
說罷,粉白的耳根都染上了紅。卷翹的羽睫像是把勾人的刷子,不輕不重地撓在百裏遠蘭的心口上,癢
得抓心撓肝,不可自拔。
常溪亭長得極漂亮,裹著滾了一圈軟白狐裘的紅色披風,活像是誌怪神話裏吸人精氣的豔鬼。隨著年歲,眉眼更是如同一隻秀氣的鈴蘭舒展了枝丫,美豔不可方物。
可是常溪亭卻不自知,舉手投足之間都像是在勾他。勾得他心神不穩,日思夜想,要親自將流放在外的小狐狸抓了回來才安心。
他攬著常溪亭窄瘦的腰肢,讓他整個人軟軟地靠在自己的懷中。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嘴角勾起笑,“怎麼會,學生隻是想你了。一聲不吭地跑出宮去如此久,叫人好生擔心。”
從頭到尾,百裏遠蘭都沒有提他假死一事。
好像隻是捏著幹淨的帕子擦淨了手腳塵灰,埋怨一個年幼又貪玩的幼弟。常溪亭有些不適應這般柔情似水,白皙的手指卷著狐裘的邊,聲音又柔又軟:“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