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順著瀑布往下流動,心中盤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閃爍,水底有物遊動。她
慢慢走到水邊,定睛瞧去,隻見一對金娃娃鑽在山石之中,兩條尾巴卻在外麵亂晃,忙向郭
靖招手,叫他過來觀看。
郭靖“啊”的一聲,道:“我下去捉上來。”黃蓉道:“唏!那不成,水這麼急,怎站
得住足?別發傻啦。”郭靖卻想:“我若冒險將這對怪魚捉到送給漁人,當能動他之心,引
我們去見他師父。否則的話,難道眼睜睜瞧著蓉兒之傷無人療治?”他知黃蓉必會阻攔,當
下一語不發,也不除衣褲鞋襪,湧身就往瀑布中跳落。黃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來,
立足不定,搖搖欲倒。那漁人也是大吃一驚,伸手扶她站穩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
來救郭靖。黃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時,隻見他穩穩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衝猛擊,身子竟未
搖晃,慢慢彎腰去捉那對金娃娃。但見他一手一條,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輕輕向外拉扯,
隻恐弄傷了怪魚,不敢使力,豈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膩異常,幾下扭動,掙脫了郭
靖掌握,先後竄入石底。郭靖急搶時,卻哪裏來得及,刹那間影蹤不見。黃蓉失聲低呼,忽
聽背後一人大聲驚叫,回過頭來,見那漁人已站在自己身後,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
船,右手握著兩柄鐵槳,想是要下水去救人。郭靖雙足使勁,以“千斤墜”功夫牢牢站穩石
上,恰以中流砥柱,屹立不動,閉氣凝息,伸手到怪魚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隻感那
石微微搖動,心中大喜,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飛龍在天”,雙掌向上猛舉,水聲響處,
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來。他變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時一招“潛龍勿用”橫推過去,那巨石
受水力與掌力夾擊,擦過他身旁,蓬蓬隆隆,滾落下麵深淵中去了,響聲在山穀間激蕩發出
回音,轟轟然良久不絕。隻見他雙手高舉,一手抓住一隻金娃娃,一步一步從瀑布中上來。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間切了一道深溝,約有二丈來高。那漁人見郭靖站在溝
底,哪裏跳得上來,於是垂下鐵槳,想要讓他握住,吊將上來。但郭靖手中握著怪魚,隻怕
一鬆手又被滑脫逃去,當下在水底凝神提氣,右足一點,身子鬥然間從瀑布中鑽出,跟著左
足在深溝邊上橫裏一撐,人已借力躍到岸上。黃蓉雖和他相聚日久,卻不料他功力已精進如
此,見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閉氣捉魚,視瀑布的巨力衝擊儼若無物,心中又驚又喜。其實郭
靖為救黃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險,待得出水上岸,回頭見那瀑布奔騰而去,水沫四
濺,不由得目眩心驚,自己也不信適才居然有此剛勇下水。那漁人更是驚佩無已,知道若非
氣功、輕功、外功俱臻上乘,別說捉魚,一下水就給瀑布衝入下麵深淵去了。
兩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騰掙紮,哇哇而叫,宛如兒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
魚,果然像小孩兒哭叫一般。”伸手交給漁人。那漁人喜上眉梢,放下鐵槳,正要接過,忽
然心中一凜,縮回手去,說道:“你拋回水裏去罷,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幹麼?”漁
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帶你去見我師父。受惠不報,難道不敬天下英雄恥笑?”
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堅執不允攜帶,必有為難之處,晚輩豈敢勉強?區區一對魚兒,
說得上甚麼受惠不受惠?大叔隻管拿去!”說著將魚兒送到漁人手中。那漁人伸手接了,神
色間頗為過意不去。郭靖轉頭向黃蓉道:“蓉兒,常言道死生有命,壽算難言,你的傷若是
當真不治,陰世路上,總是有你靖哥哥陪著就是了。咱們走罷!”黃蓉聽他真情流露,不禁
眼圈一紅,但心中已有算計,向漁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點,那也罷了,但有一件事我
不明白,你若不說,我可是死不瞑目。”漁人道:“甚麼?”黃蓉道:“這山峰光滑如鏡,
無路可上,你若肯送我們上山,卻又有甚麼法子?”那漁人心想:“若不是我攜帶,他們終
究難以上山,這一節說也無妨。”於是說道:“說難是難,說易卻也容易得緊。從右首轉過
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這鐵舟之中,扳動鐵槳,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
送一人,兩次就送兩人上去。”
黃蓉道:“啊,原來如此。告辭了!”站起身來,扶著郭靖轉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
再言語。那漁人見二人下山,隻怕金娃娃逃走,飛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黃蓉道:“快搶鐵舟
鐵槳,轉過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這……這不大好罷?”黃蓉道:“好,你愛做君
子,那就做君子罷!”“救蓉兒要緊,還是做正人君子要緊?”瞬息之間,這念頭在腦海中
連閃幾次,一時沉吟難決,卻見黃蓉已快步向上而行,這時哪裏還容得他細細琢磨,不由自
主的舉起鐵舟,急奔轉過山角,喝一聲:“起!”用力擲入瀑布的上遊。鐵舟一經擲出,他
立即搶起鐵槳,挾在左腋之下,右手橫抱黃蓉,隻見鐵舟已順著水流衝到跟前,同時聽到耳
後暗器聲響,當即低頭讓過暗器,湧身前躍,雙雙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黃蓉背心,給背
囊中包著的軟蝟甲彈開。這時水聲轟轟,隻聽得那漁人高聲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麼,
眼見鐵舟隨著瀑布即將流至山石邊緣,若是衝到了邊緣之外,這一瀉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
骨不可,郭靖左手鐵槳急忙揮出,用力一扳,鐵舟登時逆行了數尺。他右手放下黃蓉,鐵槳
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數尺。
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罵,風聲水聲中隱隱聽到甚麼“臭丫頭!”“小賤人!”之聲,
黃蓉嘻嘻而笑,道:“他仍當你是好人,淨是罵我。”郭靖全神貫注的扳舟,哪裏聽到她說
話,雙膀使力,揮槳與激流相抗。那鐵舟翹起了頭鼓浪逆行。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衝而
下,卻也極是急促,郭靖劃得麵紅氣促,好幾次險些給水衝得倒退下去,到後來水勢略緩,
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雙手分使“神龍擺尾”那一招。每一槳出去,都
用上降龍十八掌的剛猛之勁,掌力直透槳端,左一槳“神龍擺尾”,右一槳“神龍擺尾”,
把鐵舟推得宛似順水而行一般。黃蓉讚道:“就是讓那漁人來劃,也未必能有這麼快!”又
行一陣,劃過兩個急灘,一轉彎,眼前景色如畫,清溪潺潺,水流平穩之極,幾似定住不
動。那溪水寬約丈許,兩旁垂柳拂水,綠柳之間夾植著無數桃樹,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
想見一片錦繡,繁華耀眼。這時雖無桃花,但水邊生滿一叢叢白色小花,芳香馥鬱。靖蓉二
人心曠神怡,料想不到這高山之巔竟然別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綠如玉,深難見底,郭靖持住
槳柄頂端,將鐵槳豎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間一股大力衝到,他未曾防備,鐵
槳幾欲脫手,原來溪麵水平如鏡,底下卻有一股無聲的激流。
那鐵舟緩緩向前駛去,綠柳叢間時有飛鳥鳴囀。黃蓉歎道:“若是我的傷難以痊可,那
就葬身此處,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說幾句話相慰,鐵舟忽然鑽入了一個山洞。洞中香氣
更濃,水流卻又湍急,隻聽得一陣嗤嗤之聲不絕。郭靖道:“那是甚麼聲音?”黃蓉搖搖頭
道:“我也不知道。”眼前鬥亮,鐵舟已然出洞,兩人不禁同聲喝彩:“好!”原來洞外是
個極大的噴泉,高達二丈有餘,奔雪濺玉,一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直噴上來,飛入半空,
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那溪水至此而止,這噴泉顯是下麵溪水與瀑布的源頭了。郭靖扶
著黃蓉上了岸,將鐵舟拉起放在石上,回過頭來,卻見水柱在太陽照耀下映出一條眩目奇麗
的彩虹。當此美景,二人縱有百般讚美之意,卻也不知說甚麼話好,隻是手攜著手,並肩坐
在石上,胸中一片明淨,再無別念,看了半晌,忽聽得彩虹後傳出一陣歌聲。
隻聽他唱的是個“山坡羊”的曲兒: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
如雲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那“山坡羊”小曲於宋末流傳民間,到處
皆唱,調子雖一,曲詞卻隨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語句大都俚俗。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
事興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隻見唱曲之人從彩虹後轉了出來,左手提著一捆鬆柴,
右手握著一柄斧頭,原來是個樵夫。黃蓉立時想起瑛姑柬帖中所雲:“若言求醫,更犯大
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當時不明“漁樵耕讀”四字說的是甚麼,現下
想來,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此處又見樵子,那麼漁樵耕讀想來必是段皇爺手下的四個弟子
或親信了,不禁暗暗發愁:“闖過那漁人一關已是好不容易。這樵子歌聲不俗,瞧來決非易
與。那耕讀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隻聽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
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
不久長!”他慢慢走近,隨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見,提起斧頭便在山邊砍柴。
黃蓉見他容色豪壯,神態虎虎,舉手邁足間似是大將軍有八麵威風。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
這山林間樵柴,必當他是個叱吒風雲的統兵將帥,心中一動:“師父說南帝段皇爺是雲南大
理國的皇帝,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隻是他歌中詞語,卻何以這般意氣蕭索?”又聽他
唱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
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當聽到最後兩句,黃蓉想起父親常道:“甚麼
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物,改朝換姓,就隻苦了百姓!”不禁喝了聲彩:“好曲兒!”那樵
子轉過身來,把斧頭往腰間一插,問過:“好?好在哪裏?”黃蓉欲待相答,忽想:“他愛
唱曲,我也來唱個,‘山坡羊’答他。”當下微微一笑,低頭唱道: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
敗?陋巷單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誌不改!”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
昔日必曾手綰兵符,顯赫一時,是以她唱的這首曲中極讚糞土功名、山林野居之樂,其實她
雖然聰明伶俐,畢竟不是文人學士,能在片刻之間便作了這樣一首好曲子出來。她在桃花島
上時曾聽父親唱過此曲,這時但將最後兩句改了幾個字,以推崇這樵子當年富貴時的功業。
隻是她傷後缺了中氣,聲音未免過弱。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首小曲兒果
然教那樵子聽得心中大悅,他見靖、蓉二人乘鐵舟、挾鐵槳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漁人所
借的舟槳,心曠神怡之際,當下也不多問,向山邊一指,道:“上去罷!”
隻見山邊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頭上望,見山峰的上半截隱入
雲霧之中,不知峰頂究有多高。兩人所唱的曲子,郭靖聽不懂一半,聽那樵子放自己上去,
實不明是何原因,隻怕他又起變卦,當下更不打話,背起黃蓉,雙手握著長藤,提氣而上。
他雙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間,離地已有十餘丈,隱隱聽得那樵子又在唱曲,
甚麼“……當時紛爭今何處?贏,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
黃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說,咱們也別來求醫啦。”郭靖愕然,問道:
“怎麼?”黃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變作土!治不好,都變作土!”郭
靖道:“呸,別聽他的。”黃蓉輕輕唱道:“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隨著黃蓉低
宛的歌聲,兩人已鑽入雲霧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雖當盛暑,身上卻已頗感寒意。黃蓉歎
道:“眼前奇景無數,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場奔波。”郭靖道:“蓉兒,你別再說死啦
活啦,成不成?”黃蓉低低一笑,在他頭頸中輕輕吹氣。郭靖隻感頸中又熱又癢,叫道:
“你再胡鬧!我一個失手,兩個兒一齊摔死。”黃蓉笑道:“好啊,這次可不是我說死啦活
啦!”郭靖一笑,無話可答,愈爬愈快,突見那長藤向前伸,原來已到了峰頂,剛踏上平
地,猛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山石崩裂,又聽得牛鳴連連,接著一個人大聲吆喝。郭靖奇
道:“這麼高的山上也有牛,可當真怪了!”負著黃蓉,循聲奔去。黃蓉道:“漁樵耕讀
麼,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畢,隻見山坡上一頭黃牛昂首吽鳴,所處形勢卻極怪異。那牛仰天臥在一塊岩石
上,四足掙紮,站不起來,那石搖搖欲墮,下麵一人擺起了丁字步,雙手托住岩石,隻要一
鬆手,勢必連牛帶石一起跌入下麵深穀。那人所站處又是一塊突出的懸岩,無處退讓,縱然
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壓將下來,不是斷手,也必折足。瞧這情勢,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
草,失足跌將下來,撞鬆岩石,那人便在近處,搶著托石救牛,卻將自己陷入這狼狽境地。
黃蓉笑道:“適才唱罷‘山坡羊’,轉眼又見‘山坡牛’!”
那山峰頂上是塊平地,開墾成二十來畝山田,種著禾稻,一柄鋤頭拋在田邊,托石之人
上身赤膊,腿上泥汙及膝,顯見那牛跌下時他正在耘草。黃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
自然是漁樵耕讀中的‘耕’了。這頭牛少說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來也不在那牛之
下,雖有一半靠著山坡,但那人穩穩托住,也算得是神力驚人。”郭靖將她往地下一放,奔
了過去。黃蓉急叫:“慢來,別忙!”但郭靖救人要緊,挨到農夫身邊,蹲下身去舉手托住
岩石,道:“我托著,你先去將牛牽開!”那農夫手上鬥輕,還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氣托得
起黃牛與大石,當下先鬆右手,側過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腳下踏穩,運起內勁,
雙臂向上奮力挺舉,大石登時高起尺許,那農夫左手也就鬆了。
他稍待片刻,見那大石並不壓將下來,知道郭靖盡可支撐得住,這才彎腰從大石下鑽
過,躍上山坡,要去牽開黃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這忽來相助之人卻是何方英
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為詫異,但見他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實無驚人之處,雙手托著
黃牛大石,卻又顯得並不如何吃力。那農夫自負膂力過人,看來這少年還遠在自己之上,不
覺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見一個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頓,似患重病,懷疑更甚,向郭
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見尊師。”那農夫道:“為了何事?”郭靖一
怔,還未回答,黃蓉側身叫道:“你快牽牛下來,慢慢再問不遲。他一個失手,豈不連人帶
牛都摔了下去?”那農夫心想:“這二人來求見師父,下麵兩位師兄怎無響箭射上?若是硬
闖兩關,武功自然了得。這時正好乘他鬆手不得,且問個明白。”於是又問:“來求我師父
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麵已經說了,也就不必瞞他。”當下點點頭。那農夫臉色微
變,道:“我先去問問。”說著也不去牽牛,從坡上躍下地來。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幫
我把大石推開再說!”那農夫笑道:“片刻即回。”
黃蓉見這情狀,早已猜知那農夫心意,存心要耗卻郭靖的氣力,待他托著大石累到精疲
力盡,再來援手,那時要攆二人下山,可說易如反掌,隻恨自己傷後力氣全失,無法相助推
開大石,但見那農夫飛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時才再回來,心中又氣又急,叫道:“喂,大
叔,快回來。”那農夫停步笑道:“他力氣很大,托個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
黃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卻叫他鑽進圈套,竟說要他托個一時三刻。我
且想個甚麼法兒也來損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問過尊
師,那也該當。這裏有一封信,是家師洪七公給尊師的,相煩帶去。那農夫聽得洪七公名
字,“咦”了一聲,道:“原來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輩門下的嗎?難
怪恁地了得。”說著走近來取信。
黃蓉點頭道:“嘿,他是我師哥,也不過有幾百斤蠻力,說到武功,可遠遠及不上大叔
了。”慢慢打開背囊,假裝取信,卻先抖出那副軟蝟甲來,回頭向郭靖望了一眼,臉露驚惶
神色,叫道:“啊喲,不好,他手掌要爛啦,大叔,快想法兒救他一救。”那農夫一怔,隨
即笑道:“不礙事。信呢?”伸手隻待接信。黃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師哥正在練劈空
掌,兩隻手掌昨晚浸過醋,還沒散功,壓得久了,手掌可就毀啦。”她在桃花島時曾跟父親
練過劈空掌,知道練功的法門。那農夫雖不會這門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見聞廣博,知道
確有此事,心想:“若是無端端傷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師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過意
不去,何況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隻是不知道這小姑娘的話是真是假,隻怕她行使詭計,卻
是騙我去放他下來。”黃蓉見他沉吟未決,拿起軟蝟甲一抖,道:“這是桃花島至寶軟蝟
甲,刀劍不損,請大叔去給他墊在肩頭,再將大石壓上,那麼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損,
豈非兩全其美?否則你毀了他的手掌,我師父豈肯幹休?定會來找你師父算帳。”那農夫倒
也聽見過軟蝟甲的名字,將信將疑的接過手來。黃蓉見他臉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師父
教我,不可對人說謊,怎敢欺騙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這甲上砍幾刀試試。”那農夫見
她臉上一片天真無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輩高人,言如金玉,我師父提到時向來十分欽
佩。瞧這小姑娘模樣,確也不是撒謊之人。”隻是為了師父安危,絲毫不敢大意,從腰間拔
出短刀,在軟蝟甲上砍了幾刀,那甲果然紋絲不傷,真乃武林異寶,這時再無懷疑,道:
“好,我去給他墊在肩頭就是。”他哪知黃蓉容貌冰雪無邪,心中卻是鬼計多端,當下拿著
軟蝟甲,挨到郭靖身旁,將甲披在他的右肩,雙手托住大石,臂上運勁,挺起大石,說道:
“你鬆手罷,用肩頭抗住。”黃蓉扶著山石,凝目瞧著二人,眼見那農夫托起大石,叫道:
“靖哥哥,飛龍在天!”郭靖隻覺手上一鬆,又聽得黃蓉呼叫,更無餘暇去想,立時右掌前
引,左掌從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飛龍在天”,人已躍在半空,右掌複又
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撲,落在黃蓉身旁,那軟蝟甲兀自穩穩的放在肩頭,隻聽那農夫破口
大罵,回頭看時,又見他雙手上舉,托著大石動也不能動了。
黃蓉極是得意,道:“靖哥哥,咱們走罷。”回頭向那農夫道:“你力氣很大,托個一
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那農夫罵道:“小丫頭,使這勾當算計老子!你說九指神
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讓你這小丫頭給毀了。”黃蓉笑道:“毀甚麼啊?
師父叫我不能撒謊,可是我爹爹說騙騙人沒甚麼大不了。我愛聽爹爹的話,我師父可拿我沒
法子。”那農夫怒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咦,我不是給你試過軟蝟甲麼?”那農
夫大罵:“該死,該死!原來鬼丫頭是黃老邪的鬼女兒。我怎麼這生胡塗?”
黃蓉笑道:“是啊,我師父言出如山,他是從來不騙人的。這件事難學得緊,我也不想
學他。我說,還是我爹爹教得對呢!”說著格格而笑,牽著郭靖的手徑向前行——
注:散曲發源於北宋神宗熙寧、元豐年間,宋金時即已流行民間。惟本回樵子及黃蓉所
唱“山坡羊”為元人散曲,係屬晚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