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算了吧,算了吧。”月娘於心不忍地別開頭,“別再吃這個狗屁補藥了,你安安分分的,養好了身子,不比什麼都強嗎?”
“少在這裏給我動搖軍心,”鳳之好容易緩過勁兒來,一聽此言,先前積攢起來的溫柔瞬間蕩然無存,他又恢複了一貫的不講道理,劈頭叱道,“一旦誕下皇孫,你的榮華富貴還在後頭。當初絞盡腦汁來爬爺的床,如今你又來裝什麼賢良淑德?不爭氣的東西,給爺滾蛋!”
月娘紅著眼圈,委屈萬分地跑了。
她有自知之明,即便誕下皇孫,榮華富貴也輪不到她,憑她卑微的身份,不去母留子,能夠繼續苟活在人世,都要謝天謝地了。何況迄今為止,她已經伺候太叔鳳之整整三年,三年的折騰,就是隻公雞也該學會下蛋了,可她的肚子仍舊毫無動靜。
月娘找大夫看過,問題不是出在她這裏。
大殿下胎裏不足,經嘉貴妃九死一生地生下來,坎坎坷坷長到而今,很悲哀的發現,自己無法人道,不能生育。
嘉貴妃得知以後,從市井當中找到一名美貌聰慧的女子,經過調教,攜同一紙藥方,並幾盒功效不明的補藥,一齊送到了北境。
月娘便是那被選中的倒黴鬼。
她原是屠戶的女兒,算作賤籍,按理說一躍成為天潢貴胄的侍妾,從此衣食無憂,還能在偌大一方別院內頤指氣使,充當半個主子,可以稱得上祖墳冒青煙了。
但其中辛酸苦辣,唯有她自己知道。
她滿腔怨懟無處發泄,從前院到後院逛了個遍,所過之處雞飛狗跳,人人噤若寒蟬。
鳳之獨自用過晚膳後,正準備就寢,聽見外麵吵吵嚷嚷,不得安寧。他按耐住性子,隔著窗戶問了一句,才知道是那個小白毛兒闖了禍,撞到了月娘的槍口上,現下正被罵得狗血淋頭。
查清緣由後,鳳之哭笑不得。
原來溪山錯將金疙瘩看成癩□□,把劉冼精挑細選出來的幾塊木胚錯當作了邊角料,趁門房的小廝傾倒垃圾的工夫,跟著人家一道乘車去了郊外,一股腦兒的,全都倒進了百丈高的天坑裏。
他們前腳剛走,劉冼後腳領著雕刻師傅進門,望著空空如也的一片土地,兩人麵麵相覷,各自迷茫了片刻,等回過神來再去追,自然連車尾灰也攆不上了。
北境這塊兒地界,想要培養出一棵好樹,那是相當不容易的,尤其這棵白榆還是太叔鳳之當年千裏迢迢從京城運來的品種,不說多麼金貴,起碼也價值不菲。
月娘首先揪住劉冼的耳朵,將他吼得頭重腳輕,痛不欲生,又逮住了回來的溪山,連帶著那個倒黴小廝,一起囫圇罵上了天。
溪山擰著眉頭,拿手遮在額前,又伸長了脖子,廢了好一番力氣,才頂著月娘唾沫橫飛的嘴聽懂了來龍去脈,當下轉身就走:“我去把木頭找回來。”
“站住!”月娘尖著嗓子嗬斥,“你存心的是吧?再好的東西扔到了糞坑裏,也就成了惡心人的破爛兒!哪能再入主子的眼?”
溪山停下來,望著天邊發呆,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等著吧,”月娘把指頭戳到了他的後腦勺上,“芝麻點兒大的事情給辦成這樣!一幫廢物點心,養你們真是不如養條狗,我去告訴主子去,等著瞧吧,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鳳之聽了來龍去脈,很不以為然。縱然那樹值錢,可他堂堂大殿下,再受冷落,也不至於缺那仨瓜倆棗,誠然樹是陪同他一起來到的北境,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但那畢竟是幼時的事了。幼時他孤身一人背井離鄉,將一棵死氣沉沉的樹當作朋友,現今他已成人,不再會做那般幼稚可笑的事情。
他從木桶中抬起濕漉漉的腳,月娘邊用絹布給他擦拭,邊絮絮叨叨數落溪山的不是。鳳之先還眯著眼睛聽著,後來實在不耐煩,就一提膝蓋,將她蹬翻了過去:“閉上你的嘴罷,你吃飽了撐的?我原本就沒說過要什麼木鳥,你自作主張地揣摩上意,鬧出醜事來還有理了?要是嫌伺候你的鳥兒不夠多,趕明兒我便將你綁了,送到軍營裏去做妓!——把那小子給我叫進來,我親自問問。”
月娘終於噤了聲,捂著胸口,連滾帶爬地奔出殿外,將杵在門口的溪山搡了進來。
“不必多禮了。”溪山剛要下跪,就聽屏風後的人吩咐,“你過來,坐我旁邊。”
溪山猶疑了一下,繞過了屏風。
殿內很暗,但月光皎潔。
他眼見一個身穿紅色睡袍的少年赤足坐在床邊,散亂的烏發鋪滿了後背,顯得安詳溫順,聽到腳步聲,便抬起濃秀的眉靜悄悄望過來。溪山得以看清那傳聞中寓意不詳的一點朱砂,極醒目的生在他的額心,像用針尖刺上去的一滴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