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極其慘烈的王朝內戰,更是一場極其慘痛的治國教訓。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有著數百年悠久傳統的先朝王族,其複辟祖先舊製的願望是永遠難以磨滅的;若不能將先朝王族後裔與其賴以生存的遺民分開治理,有治權的舊王族便隨時有能力發動複辟戰爭!自詡德治的周王室終於醒悟,重新確立了一種新的諸侯製度:以周王族做遺民聚居地的諸侯國君,以周室禮法治理殷商遺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叔為諸侯國君,而實際“收殷餘民”的衛國;先朝王族後裔的祭祀地雖保留“諸侯”名義,然先朝遺民卻最大限度地遷徙到前一諸侯,如此便有了重新選擇的殷商王族後裔微子開的宋國。也就是說,殷商遺民與殷商王族後裔從此脫節,分為兩個諸侯!
自此開始以至戰國,便形成了另一種傳統:大國但亡,其遺民聚居地至多隻能做無治權諸侯;小國滅亡,遺民則直接化入戰勝國郡縣,不再保留遺民封地。
從名義上說,周王室仍然是戰國之世的天子之邦,是最大的先朝。無論那國滅周,滅後都應當以某種形式保留封地,許遺民聚居並建立宗廟祭祀祖先,以示戰勝者撫慰之德。更不說秦人與周人有著同出西土的悠長淵源,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也不會不照拂周室遺民。然則,秦昭王一代雄主,畢竟不會不顧及前車之鑒而留下無窮後患。滅周之初,秦昭王便定下了“留其封地,秦法治周”的八字方略,將周室遺族封地納入秦國郡縣,隻使封地僅僅成為周室遺族事實上的聚居之地而已。
周室遺民的瘋狂,源自八年中無數難以忍受的屈辱。
第一件難堪事,便是胸前那方“秦周人”身份的標記。
新朝料民,原不意外。然周人心中的“料民”,隻是各族族長將人丁數目開列上報官府,官府統計登錄而已,與尋常國人並無幹係。誰知這秦法卻是大大不然,料民黑衣吏親自登門入戶,舉家無論男女老幼都要被他登錄到官冊上。僅僅如此還則罷了,最令周人不可忍受的是,所有十六歲以上的成年人丁,都要在特定期限內親自到縣令官署製書“照身”!所謂照身,便是一方打磨光潔的竹片或木板,上端事先已經烙好了官印徽記,並已刻就“秦周人”三個大字,最下端則是“某縣”與天幹地支組合的編號,譬如“平陰甲申號”等等;而後,由黑衣吏當場確認來人與上門登錄的官冊相符合,便在竹片木板上刻下各人姓名,畫上各人頭像,或徑直寫上諸如“長大肥黑”之類的本人長相特征,如此一切就緒。黑衣吏宣明:但凡出門,“照身”必得懸於胸前,以便關隘客棧查核;若無“照身”,客棧不能投宿,關隘不能放行,總之是寸步難行!
周人拿著這方竹片木板,人人吃了蒼蠅般嘔心。在周人的久遠傳統中,隻有奴隸與牲畜兩樣物事上官市交易,才在該物事鮮明處掛上一方竹木,大字標明男女公母歲齒重量以方便成交。如今胸前掛上如此一方竹牌,豈非與奴隸牲畜一般無二!甚叫身份標記?玉佩、劍格、族徽、車徽馬具、服飾刺繡圖樣等等,那才是身份貴賤之標識!如此勞什子公然於大庭廣眾之下晃蕩胸前,分明秦國羞辱周人也!憤憤然歸憤憤然,麵對秦國官吏的一絲不苟,秦軍甲士的一片肅殺,老周人打掉牙肚裏吞,總算生生忍住了。
第二件難堪事,便是民無貴賤皆服徭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