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可有錄寫?”
“儂不曉得了?痛不欲生之時,我顧得關照左右麼麼?”
良久默然,蔡澤粗重地一聲歎息:“如此說來,此事便是疑案也!”
“疑個甚了?我分明聽見了子楚呂不韋便聽不見麼?都聽見了史官寫不寫何用了!”華陽後憤激地嚷嚷幾句又突然一轉話頭,“我那兩事該如何處置?儂隻謀劃個法子了。”
蔡澤正要說話,一個侍女卻從亭外匆匆進來在華陽後耳邊低語了兩句,華陽後笑著說聲他也來得真巧,便站起來對蔡澤嫣然一笑,綱成君且先回去,有事她便來見儂了。蔡澤一時大覺尷尬,站起身一拱手便走。那名侍女卻攔住他一笑,綱成君請隨我來,便將他從茅亭後的另一條林間小道領了出去。
嬴異人來見華陽後,實在有些不不得已。
自從呂不韋那次“心說”之後,嬴異人倒是當真做起了“心齋”。秘密入宮的蒙武親率二十名鐵鷹劍士晝夜守護,蔡澤一班老臣全力以赴處置國喪,老桓礫與給事中當著宮廷事務,守喪的嬴異人倒當真清淨了好幾個月。深居簡出,他便屏息心神深自吐納,平心靜氣地仔細琢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歲月,即便是獨守父王靈柩之前,也沒有停止過“心齋”漫遊。疲憊臥榻之時,飲下一盅老太醫配置的安神湯,便渾然忘我地睡去了。幾個月下來,原先那種莫名其妙的焦躁心悸與時不時突然襲來的莫名恐懼竟漸漸消失了,無休止的噩夢也沒有了。及至秋天父王安葬,嬴異人的神色已經大為恢複,麵色紅潤步履穩健談吐清晰,與那個恍惚終日一驚一乍的嬴異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了。依著古老的服喪傳統,孝子服喪期間是要憔悴失形才能顯示哀思孝道的,若有孝子服喪而容光煥發,便是大大地不可思議了;對於君王之身,則幾乎必然要引起朝野非議,便是公然質詢王者德行也未可知。然則,嬴柱的不可思議的恢複卻截然相反,非但沒有引起朝野非議,反倒使朝野泛起一片慶幸賀聲。
秦國再也不能弱君當政了!老秦人竟是異口同聲。
當嬴異人很為自己的容光煥發慚愧的時候,各郡縣官署與大族村社的賀王康複書卻紛紛飛到了案頭,為太醫令請功的呼聲更是不絕於耳。嬴異人忐忑不安地請教呂不韋該當如何處置,呂不韋淡淡笑道:“執公器者無私身,王者強弱係於天下,故天下人賀之。我王隻須貴公去私力行正道,蕩蕩然定國理政,何慮之有也?”
然則一旦直麵國事,當真是談何容易!
嬴異人仔細閱讀了老長史桓礫專門為他梳理的《國事要目》,這才驚訝地發現,自長平大戰後秦國累積的待決難題當真是一團亂麻!大父昭襄王的晚年暮政原則是萬事一拖,除了後繼立嫡與當下急務,幾乎一切國事都留給了後人,老長史理出來的批有“待後緩處”四字的各種上書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當政一年,可能是自知不久人世,竟然也是效法大父,批下了一百三十四件“待後緩處”的上書!這將近六百件的官文涉及了秦國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人多少事,饑荒賑災、溝洫水利、官市賦稅、郡縣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務、獄訟曲直、邦交疑難、戰功遺賞、流民遷徙等等等等,看得嬴異人頭昏眼花心驚肉跳!
“國事之難,竟至於此也!”拍案之下,嬴異人的心又亂了。
便在此時,老長史桓礫默默捧來了一隻銅匣。嬴異人終於不耐了:“你便拿來再多,我看了又有甚用!”桓礫卻一拱手道:“此乃先王密詔。先王薨前一月留給老臣,叮囑非到新君理政之時,不能出也。”嬴異人驚訝了,撫摩著銅匣仔細打開,三層隔板之下的一卷羊皮紙展開在案頭,竟然隻有寥寥數語:國有積難,非強臣當政不足以理之。汝非雄主,領政之臣須與上將軍同心方能聚合國力,補君之弱。蒙氏有公心,人事之要,可問蒙驁。
驀然,嬴異人眼前現出父王在自己認祖歸宗後的那次長談,一時竟是淚眼朦朧。知子莫若父,誠所謂也!父親自知不是雄主,也深知兒子不是雄主,那次已經推心置腹地說了,日後要做好兩件大事:一是要尋覓強臣輔佐,一是要留下一個堪為雄主的嫡子。“君弱三代,秦國便要衰微了!”父親的那句話對他的震撼是無法說得清楚的,然則冥冥之中有天意,兒子的事他能做得主麼?倒是目下的強臣領政最要緊,否則連個守成之君也做不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