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鼾聲突然終止了,雪白的頭顱驀然抬了起來,搖搖,再搖搖:“是,不韋?”

“父親,不韋回來也!”

“好好好,好嗬。”父親卻是嗬嗬笑了,“忒般大了,哭個甚來,快起來,脫了皮裘輕鬆些個。這大燎爐嗬,盛得一鬥半木炭火,暖和得緊也。方才還與你娘說話,如何便瞌睡了過去?嗬,我還撐持得住,莫上心。”老父親兀自嘮叨訴說著,伸出竹杖比劃指點著,卻始終隻坐在燎爐前沒有挪動半步。

第三章 邯鄲異謀岌岌故土悠悠我思(9)

呂不韋掛好皮裘,轉身一打量恍然變色:“父親,你,癱了?”

“走不得路怕甚。”父親嗬嗬笑了,“天意也!奔波一生,走路太多,卻又一事無成,上天便教我歇了,歇了。”

呂不韋長歎一聲,卻是良久默然。父親不若母親。父親秉性是衛國商旅的老規矩:商人重和,和氣生財,從來不喜怒形於色,永遠都是平和冷靜地處事待人。除了喪葬大禮,衛商是忌諱動輒傷感的。對這樣的父親,任何撫慰都會顯得多餘,除了商旅大計的成功,作為掌家長子,幾乎沒有教父親感到快慰的親情瑣事。

“父親,到廳堂去吧。”呂不韋推來了書案旁的兩輪手車,扶著父親坐了進去,“飲得幾爵,也好消消寒夜。”父親坐進手車依舊嗬嗬笑著:“不韋嗬,十年不歸,得聽你好好說說外邊的世事了。”呂不韋悠悠地推著輕巧的竹製手車,這才注意到所有的門檻都鋸斷了,所有的台階旁都有了一條平滑的坡道。父親原本節儉,廳堂寢室書房從來不鋪地氈,隻是一色的光潔石板,若非半癱枯守,隻怕原先的小燎爐也不會換成一鬥半木炭的碩大燎爐。

到得正廳,使女已經將茶煮好。剛飲得一盞,相裏家老便指點著廚下仆人上酒上菜。片刻之間,三案酒菜便整齊備好。呂不韋看得一眼,叫住仆人吩咐道:“再上一案,相裏家老入席。”老相裏連忙笑道:“不須不須,老朽在小廳陪越執事也是一樂。左右少東不急走,老朽改日專陪一席如何?”父親笑道:“慢待越執事也是不妥,還是家老明白。不韋有心為敬,也是好事。”兩句話便抹個溜平。呂不韋隻好一拱手笑道:“如此多謝家老,改日你我痛飲便是。”老相裏連連答應,一拱手便笑嗬嗬走了。

母親指著熱氣騰騰的大爵笑道:“不韋嗬,這是家釀清酒,嚐嚐如何?”

呂不韋捧著大爵肅然跪起:“父親,母親,不韋十年不歸,有失孝道。此爵敬我高堂,萬壽無疆!”說罷便舉爵一飲而盡。父親卻隻輕輕啜得一口笑道:“衛商老話,商旅無孝道。說得便是這經商奔波之人,難以盡尋常孝道。不韋說則說矣,卻莫為此等事當真上心。大孝者,成先祖之遺願,大我門庭也,豈有他哉!”母親也跟著笑了:“說歸說,你要門庭大,我卻隻要兒子好。”此時呂不韋又飲得一口熱酒,便對著母親一笑:“家釀清酒果真香醇,上品!”母親便高興得眯起眼睛笑了:“隻可惜也,家門無酒徒,娘這釀酒術也無人鑒賞了。”呂不韋哈哈大笑:“娘有幾多存酒,全讓我帶走如何?”“好也!差不多一車夠了。”母親開心地絮叨著,“這呂氏清酒,原本是濮陽有名了。你大父遷出濮陽,關了酒鋪,那些呂氏酒癡還追到莊裏來買哩。後來呂氏布帛生意大了,你大父便不讓娘釀酒,隻助著你父驗布管布了。這一車,還是那年停釀時藏下的,都快三十年了,便是留給你回來……”母親又哽咽了。

“不韋嗬,你這十年,緩過勁來麼?”父親嗬嗬笑著岔開了話題。

“非但緩了過來,且進境多也!”呂不韋喟然一歎,“十年前,我因援齊抗燕,使呂氏商社陷入困頓拮據,幾於倒閉。父親非但不責怪於我,反書簡寬慰我,說此乃天下大義,敗則敗矣,無須上心。後來,父親又派人送來老宅鎮庫底金兩萬,囑我撐持下去。若非父親深明大義,不韋何能撐持到田單複齊……”

父親嗬嗬笑道:“此等事不說了,我知道。你隻說目下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