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父臨終時,呂不韋已經是十三歲少年了。彌留之際,大父撫摩著呂不韋的長發,氣喘籲籲地說了一句話:“乃父庸才也,光大呂門,在子身也。”至今,呂不韋還清楚地記得這句話,記得大父那殷殷期望的目光。
因了大父的臨終遺命,父親在盛年之期便交出了呂氏商社的權力,將尚未加冠的呂不韋推上了商旅之路。就實說,父親的經商才能確實平庸,襄助大父二十年,獨掌生意十年,呂氏商社隻積得千金耳耳。然則,若論自明知人,父親卻實在非同尋常。
呂不韋五歲那年,父親重金聘來了一個曾經在稷下學宮遊學三年的濮陽名士,給呂不韋啟蒙講書。父親對蒙師隻有一個規矩:“王道禮儀等虛玄之書,少講不講都可。時下諸般實用之學,多多益善!”濮陽名士原本便是雜學一派,東家此說大對脾胃,便十足勁頭地盯著這個蒙童灌了起來。也是天賦根基,十年之期,呂不韋便對商、農、工、醫、水、算等諸般實用之學大體通曉,對辯駁求證學問的名家、雜家與主流顯學法家、墨家、儒家、道家也大體心中有數,若幹名篇更能琅琅上口。
老師本欲再教十年,要將呂不韋教成天下一等一的名士。呂不韋也想再學十年,如蘇秦張儀般縱橫天下。不想父親卻堅執搖頭:“此子有商才,通得實學即可,誰卻要做名士?先父遺命不敢違,明年,他便是呂氏商社之長了。”
三十六年竟夢幻般過去了。父親已經年逾花甲,他還好麼?
“先生,莊門已閉,我該當先行通稟一聲才是。”執事早已將車停在莊外,人卻返回來一直遠遠跟著呂不韋轉悠,見晚霞褪去天色黑了下來,便過來提醒。
“嗬,不用。”呂不韋恍然笑了,“一支響箭即可。”
執事答應一聲,大袖一揚,一支短箭便尖銳呼嘯著飛向了莊門望樓的大紅風燈。片刻之間,便聞望樓一聲長呼:“少東信使到,大開莊門——”呼聲方落,厚重的莊門便隆隆拉開,一座吊橋也同時嘎吱大響著悠悠放了下來,結結實實地轟然塌在了雪地上。
第三章 邯鄲異謀岌岌故土悠悠我思(8)
“且慢。”呂不韋對啟動車馬的執事一擺手,“跟著我走。”便大步上了吊橋。人車馬剛過,便聽身後吊橋已經嘎吱大響著悠了上去,望樓上也是又一聲長呼:“信使高名上姓——”呂不韋高聲答得一句:“西門老總事差遣,車馬執事越劍無。”望樓紅燈便左右三大擺:“信使入莊,莊門關閉——”呂不韋回頭笑道:“越執事,日後回莊,便是如此這般,記住了?”車馬執事點頭道:“記住了。先生回歸故裏,卻不顯行跡,是……”呂不韋笑道:“並非故裏有險。我若報名,今晚便休想安寧也。走了。”
這座呂莊雖是呂氏族業,住得卻不僅僅隻是呂氏四十餘家,且還有依附於呂氏各家的田戶百餘家,加上各家仆役、全莊日常生計的十多個作坊的全部工匠,總共有三百餘戶兩千餘口。隨著呂氏商社日見興旺,呂氏莊園便建得小城池一般。若以戰國尋常城池的規模——三裏之城五裏之郭,這呂氏莊園至少當得一座縣城無疑。莊中三條大街十多條小巷,全是一色的青石板道,大街兩側更是多有老樹參天。窩冬之季,日落而息,莊中燈火便極是稀疏,但借著厚厚積雪的蒙蒙白光,莊園的整肅格局還是清晰可見。
想到族人識得自己者已經不多,呂不韋便在雪地中悠悠漫步,領著車馬走街串巷,拐得幾個路口,便到了莊園正中的一片老宅前。顯然是已經得到了莊門望樓的燈火信號,老宅大門已經大開,門廳亮著兩盞風燈,一個須發雪白的老人正在階下雪地裏等候觀望。
突然之間,老人愣怔了:“你?你是少東!”
呂不韋緊趕兩步高聲笑道:“相裏老爹,我是不韋,識不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