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廳中,範雎吩咐女仆煮茶。蔡澤一聳鼻頭笑道:“秦有太一山,這茶香算得純正。”範雎便道:“飲得太一茶,差強便是秦人了。”蔡澤大搖其頭:“未必未必,在下便是咥得肥羊燉,也還是燕人一個。”範雎笑道:“做得秦國事,便是秦國人,何在乎咥羊吃茶?”蔡澤又是大搖其頭:“未必未必。應侯為秦做事十餘年,莫非便是秦人了?”說話間女仆便將熱騰騰茶水捧了上來,範雎揚手一個虛請,便悠然笑道:“先生左右遮擋,看來是有話在心不吐不快也。有何說辭,老夫洗耳恭聽。”
蔡澤對著大陶杯冒出的騰騰茶氣深深地做了一個吐納,方才悠然笑道:“應侯天下大器,何以見事卻如此遲緩?”見範睢隻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便又是一笑,“天有四時,人有代謝。功成者退,後來者進,君以為然否?”
範雎鼻頭哼了一聲,卻還是沒有說話。
“身強體健,心境高遠,當是名士人生,應侯以為然否?”
“……”
“建功立業,千秋傳頌,終其天年而無晚災,可是人生善事?”
“……”
蔡澤大是尷尬,終於不甘這種有問無答的自說自話了,細長的手指叩著座案便是一瀉直下:“五百年來,天下強國之功臣莫過於越之文仲、楚之吳起、秦之商鞅。然三人皆功成慘死,餘恨悠悠。細究三人政行,皆是建功之才有餘,立身之道不足也。雖有功業刻於史書,卻終無大德流傳後世,誠為憾事也。”
“足下鯤鵬高遠,卻以何為傳世大德?”範睢揶揄地笑著。
“功成而能身全,名士之大德也!”蔡澤詞鋒大展,“功成身死,是為小德。無功身全,是為無德。惡行遺臭,等而下之。大丈夫建功立業,當以全身而終為上。功成身死,人生至境之泰半,與賢哲極致相去甚遠,不足效法也!”
“以鯤鵬高見,五百年來何人大德當可效法?”
“前有陶朱公範蠡,後有武信君張儀。功成隱跡而享盡人生極樂,全功全德也。”
“啪!”的一聲,範睢拍案而起:“蔡澤大謬也!大丈夫不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唯以個人安危為至高,談何大德傳世?文仲治越安民,寧自殺於相位而不隨範蠡隱退。吳起變楚,明知與貴族為敵而不避凶殺。商君變秦,寧取殺身之禍而止息秦國內亂。此三人者,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寧負重屈己而不荒政誤民,寧做犧牲而不亂政誤國,堪稱大德之最高風範,忠節之千古楷模!至於範蠡張儀者流,知難而退,見禍而走,狗苟蠅營於山野林泉,竟有爾等視為全功全德,當真令範雎汗顏也。足下自詡鯤鵬,卻執篷間雀之說辭,便欲取範雎而代之,也未免小瞧這顆秦國相印了。”
蔡澤麵色通紅,卻可勁兒地嗬嗬笑著:“應侯之見,何為名士大德?”
“以義死難,死而全國!”範睢齒縫間擲出八個字,大袖一揮,“家老送客。”便徑自去了。蔡澤難堪愣怔間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及至家老道一聲先生請,才惶惶然跟著家老搖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