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想起來,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縱聯軍後,似乎就漸漸深沉了。宣太後幾次笑著說:“白起大有長進呢,多讀兵書,說事有學問了。”魏冄當時倒是沒在意,目下想起來,白起的變化似乎還就是從那時侯開始的。以魏冄的粗礪秉性,他倒是更喜歡原先的白起,隻就戰場說話,其餘一概不想,打仗雷霆萬鈞,國事悉聽上命決斷。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經想到了戰場之外的天下大勢,於是,便也變得謹慎了,這是好事麼?目下這封羽書,分明便是秦國對趙國的長策大謀,麵對十萬兵馬,竟說趙國“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那種麵對六十餘萬大軍而勇往直前的氣概哪裏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樂毅那般儒將,為求一仁而六載不下一城,最終功虧一簣?
“稟報丞相:太後宣召。”書吏輕輕到了廊下。
魏冄順手將羊皮紙揣進胸前襯裏的衣袋,便匆匆向最後一進的竹園走來。
章台後園隻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場,一道清石條砌起的高牆,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邊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當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號曰玄思苑,是孝公為懷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的。孝公四十五歲積勞死去,玄思苑便成了一個頗具神聖氣息的舊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對著孝公靈位稟報祈禱。秦昭王加冠之後,便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宮中老內侍畫了孝公像交蜀中絲工精心刺繡成一幅與真人等高的繡像,張掛在玄思苑正廳靈位後。從此,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肅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稱為“小太廟”。魏冄每次進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時雖有急務,他還是停下腳步對著玄思苑肅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處便是雲鳳樓。這雲鳳樓是秦昭王專門為宣太後修建的,名號卻是宣太後自己取的。究其實,雲鳳樓隻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樁上的兩層竹樓。這種竹樓是雲夢澤楚人的山居習俗,楚人呼之為“幹欄”。暮年的宣太後頗有鄉情,常常對秦昭王念叨:“要說舒坦,還是雲夢澤好啊。幹欄多豁亮,四麵來風,比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便說給了白起,其時正逢奪取南郡大軍班師歸來,白起感念宣太後對平日對自己的關切,便從南郡緊急征發了十多名建造“幹欄”的能工巧匠,一個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這座“幹欄”竹樓。一切就緒,秦昭王便在盛夏之時請母親到章台消暑。宣太後一見茂密竹林中的幹欄樓,便嗬嗬直笑:“好啊好啊,羋八子便老在這幹欄裏了!”
“母後,幹欄該當有個名號。”秦昭王高興地指點著。
“我想想了。”宣太後略一沉吟便道,“楚人雲夢,秦人喜鳳,就叫雲鳳幹欄了!”
秦昭王笑了:“母後,還是‘雲鳳樓’雅些個。”
“如何?幹欄土了麼?”宣太後跺著竹杖笑了,“畢竟在章台,就依你,雲鳳樓!”
於是,雲鳳樓便成了宣太後的經常寢宮,一年倒有大半時間消磨在這裏。
魏冄對這雲鳳樓卻頗不以為然,總覺得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張致,讓老秦人覺得礙眼。粗豪的魏冄少年離楚便是入鄉隨俗,衣食住行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態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楚音,直是一個地道的老秦人。然則,魏冄也是精細的,絕不會在這種無關大局的小事上對老太後聒噪,況且他也明白,即或說了也是無抵於事。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與她不讓須眉的英風一樣,是天下聞名的。當年堅執要陪同兒子入燕做人質,便令秦惠王大是頭疼,最終竟然不得不讓她去了。便做了人質也照樣我行我素,竟公然與亞卿樂毅生出了情愛,回到鹹陽還是念念不忘。記得在樂毅行將入秦之前,魏冄很是認真地勸阻了一回姐姐,請她斷了與樂毅的念頭,萬勿引來天下嘲笑。誰知老姐姐卻撇著嘴輕蔑地一笑:“樂毅鰥夫,羋八子寡婦,男女人倫天經地義,怕誰個嘲笑了?”
更令天下乍舌的,還是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麵前的驚人言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