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歎:“楚國之難,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討了一些細節,一路說來,不知不覺已是四更。秋霜晨霧輕紗般悠悠籠罩了樹林、茅屋、草地,蘇秦回到驛館,已經是雄雞高唱了。
辰時日上三竿,郢都王宮的大殿裏便聚滿了楚國權臣。
楚威王聽了屈原的詳情稟報,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單獨會見蘇秦,便下詔召集了這次朝會,讓蘇秦直接麵對楚國的貴胄權臣說話。邦交大事每每關係國家安危,沒有柱石階層的認同,國王也是孤掌難鳴。尤其是楚國,羋氏王族雖然勢力最大,但對於整個吞並吳越後的大楚國來說,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廣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個自領封地的部族勢力來聚攏彙集。沒有世族大臣的認可,舉國協力就是一句空話。將最終的決策權交由禦前朝會,對於世族權臣是一種尊嚴和體麵,對於楚威王,則是進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驗蘇秦的膽識才華,以便決定對合縱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宮的正殿不大,隻有四十多個席位,權臣貴胄全數到齊,幾乎是座無虛席。蘇秦進來的時候,大殿中鴉雀無聲,大臣們目光炯炯的盯著這個紅衣高冠大袖飄飄須發灰白卻又年輕冷峻的當世名士,豔羨妒忌讚賞氣憤,還夾雜著諸多說不清的滋味兒,一齊從銳利的目光和各異的神色中湧流出來。蘇秦卻是旁若無人,從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級台階下深深一躬:“蘇秦參見楚王——!”
“先生無須多禮,請入座便了。”楚威王虛手示意,便有當值女官將蘇秦引導到王座左下側一個顯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蘇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見兩邊各有三排坐席,滿蕩蕩的人頭竟是白發者多黑發者少,如屈原、黃歇等少壯人物竟都在前十座之後,不禁心中慨然一歎:“人道楚國暮靄沉沉,果不虛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場口舌大戰,便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靜候楚王開場。
“諸位大臣:”楚威王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的開了口:“幾個月來,合縱之事已經在朝野傳開。然我楚國,尚未決定是否加盟合縱?先生身兼四國特使入楚,意在與我磋商合縱大計。今日朝會,便是議決之時。諸卿若有疑難,盡可垂詢於先生,以便先生為我解惑釋疑。”寥寥熟語極為得體,卻又留下了極大的回旋餘地。蘇秦聽得仔細,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
殿中片刻沉默,便有前排一位老人顫聲發問:“老夫景珩,敢問先生:合縱抗秦,對我大楚究竟有何好處?先生彰明義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這景珩是楚國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二百裏,私家勢力直追春秋小諸侯。景氏與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學,楚威王便拜他做了太子傅,領侯爵,算是楚國一個四麵都能轉圜的人物。蘇秦聽他的問題,便知他的老謀深算——隻引話題而不置可否。
“合縱抗秦,首利在楚。”蘇秦從容道:“強秦東出,楚國先失房陵,輜重糧倉盡被洗劫一空;再失漢水,步騎十萬潰不成軍。兩戰之後,楚國匆忙遷都,江水上遊與漢水山地竟成空虛。若秦國一軍出彝陵,順江直下,直指楚國腹心;一軍出武關、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後,楚國豈非大險?列位思之,秦國固然威脅中原五國,然可有一國如楚國這般屢遭欺淩踐踏?方今天下,楚國與秦國已成水火之勢,其勢不兩立!秦強則楚弱,楚弱則秦強。所謂合縱,實是楚國借中原五國之力以抗秦,於楚國百利而無一害。惟其如此,合縱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為然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