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虔的上書很短,主張也很明確:東出函穀關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圖謀;犀首所議,勢在必然,無須自疑多議;然後便是慷慨請戰:“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國恥,每每熱血沸騰,願自領一軍,東出函穀關與三晉首戰,立我大秦國威!”
嬴駟讀罷,覺得不得要領,不禁歎息了一聲。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軍猛將,也頗具政事頭腦,若非他的堅實支持,公父當初的即位以及後來的變法,都是不可能穩當的。包括自己誅殺商鞅、平定叛亂、肅清世族、站穩根基,如果沒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樣不可能順利。然則,公伯就象大多數老秦元勳一樣,耿介固執,恩怨分明,任何時候說起與中原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齒,任何時候說出關作戰,都踴躍萬分,既不想能不能打勝,更不問打得是不是時候。老秦部族長期奮戰自保,做諸侯立國後,又遭遇山東諸侯蔑視而長期掙紮圖存,數百年的閉鎖奮爭傳統,使老秦臣工大多養成了狹隘激烈的個性——疏離於天下大勢之外,耿耿於秦國苦難之中,但凡對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書也大體上循了這條路子,先君圖謀——國恥所在——熱血沸騰——堅請一戰。
嬴駟的特殊閱曆,使他能夠清楚看到老秦人的這種缺陷,如此做去,圖小霸足矣,圖天下差矣。從長遠謀劃著眼,他所需要的並不是這種盲目喊打的一片呼應,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的行動方略,從而決定秦國究竟該不該在這時候大打出手?看來公伯並沒有冷靜下來,也許,在這件事情上,他永遠不可能冷靜下來了。
第四日清晨,卯時剛到,上大夫樗裏疾的書奏便送到了,嬴駟立即閉門展卷:臣啟國君:犀首之策,大長秦國誌氣,實堪稱道。然臣捫心靜思,以為尚有可商榷處:其一,山東六國,其勢未衰:齊國實力大增,已取代魏國而成第一強國。魏楚兩國實力尚在。趙韓燕三國,大弱之後正圖恢複,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國實力,隻可謂強出任何一國,不可謂以一敵六。若倉促東出,敵國相援,以一敵二尚可,以一敵三則勝算極小。其三,秦國內治尚有諸多難事:人口不足以擴充大軍,良田不足以長資軍食,新法尚未在隴西、北地及收複之失地生根。大戰一起,綿綿無期,傾國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斷言。有此者三,大業似當徐徐圖之,不可期盼於朝夕之間。至於秦國目下之攻守方略該當如何?臣尚無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後奏。臣樗裏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駟掩卷歎息了一聲。
第三章 西出铩羽新人新謀棄霸統(2)
樗裏疾的上書是一麵性的,隻對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實際上是從三個方麵否定了犀首的“稱王東進,統一六國”的方略。這幾條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擺便立即顯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駟對秦國的透徹了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分量。應該說,樗裏疾的眼光還是足以勝任治國大任的。
但是,樗裏疾卻沒有提出秦國應該采取的行動方略,使嬴駟總覺得空蕩蕩的。如果既不采納犀首方略,卻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還不是盲人瞎馬?嬴駟需要的,也是秦國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夠振作國人激勵士氣指引大道的興國方略。譬如在公父時期,商君提出的“變法強國,雪我國恥”,一直激勵秦國朝野發奮了二十多年!如今開始了一個新生代,國家已強,國恥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標激勵國人,激勵自己。若無此急迫,當時犀首隻說出了十六個字,嬴駟如何竟能當殿封他為上卿?樗裏疾畢竟久居郡縣之職,缺乏對天下大勢的鳥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責備於他。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駟以為,對司馬錯的上書也不能期望過高。樗裏疾身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籌劃出切實大計;司馬錯畢竟軍人,縱是名將之後,又豈有此等籌劃全局之才?看來,此事還得與犀首商議,請他象商君那樣:先行將秦國勘察一遍,再重行謀劃,也未嚐不可……
“稟國君:國尉府呈來司馬錯上書。”傍晚時分,掌書捧著一卷竹簡輕步走進書房,“噢?”嬴駟稍許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馬錯竟有了上書?嬴駟一陣興奮,便要立即看看這個國尉如何說法?內侍挑亮大燈,又在書案頂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銅人座燈,書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駟立即打開了竹簡:臣啟君上:犀首方略,倚重軍爭,看似遠圖,實為近謀。近謀者,必以當下國力為根基。《免費txt下載》秦國新軍尚未擴充,以五萬之眾欲吞滅天下,難矣哉!秦國元氣雖成,然不足以對抗六國之力。以臣確算,欲東出大戰,非三十萬精兵不能言勝。而擴充軍力、訓練士卒,非兩年不能完成。另則,秦國目下之可耕良田,唯關中近百萬畝,餘皆山地廣漠,無以提供數十萬大軍長期征戰之軍糧。故此,犀首之謀,近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