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蘇代、蘇厲等早早就寢。蘇秦與張儀卻依然秉燭夜話,談得很多,也談得很深,直到月隱星稀,雄雞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張儀辭別,蘇秦送上洛陽官道。拙樸的郊亭生滿荒草,二人飲了最後一爵蘭陵酒,蘇秦殷殷道:“張兄,試劍已罷,此行便是決戰了,你東我西,務必謹慎。”
“你西我東,竟是背道而馳了。”張儀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為敵國,戰場相逢,卻當如何?”
“與人謀國,忠人之事。自當放馬一搏。”
“一成一敗,又當如何?”
“相互援手,共擔艱危。生無敵手,豈不落寞?”
張儀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擔艱危。這便是蘇張誓言!”伸出手掌與蘇秦響亮一擊,長身一躬,一聲“告辭”,便大袖一揮,轉身登車轔轔而去。
第二章 山東雄傑函穀關外蘇秦奇遇(2)
送走張儀,蘇秦回莊已是日暮時分。連日來諸事齊備,明日就要起程西去了,蘇秦想了想,今夜他隻有兩件事:一是拜見父親,二是辭別妻子。父親與妻子,是蘇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對待的兩個人。父親久經滄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談,沒有正事從來不與兒子閑話。所以每見父親,蘇秦都必得在自己將事情想透徹之後;對妻子的慎重則完全不同,每見必煩,需要蘇秦最大限度的克製,須得在很有準備的心境下見她,才維持得下來。
一路上蘇秦已經想定,仍然是先見父親理清大事,再去那道無可回避的敦倫關口。
蘇莊雖然很大,父親卻住在小樹林中的一座茅屋裏。母親於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親雖娶得一妾,卻經常與妾分居,獨守在這座茅屋裏。從陰山草原帶回來的那隻牧羊犬黃生,倒成了父親唯一的忠實夥伴。黃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個莊園,便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後,任誰逗弄也不去理會。父親商旅出家,黃生便守侯在茅屋之外,竟是不許任何人踏進這座茅屋,連父親的妾和掌家的大嫂也概莫能外,氣得大嫂罵黃生“死板走狗”!蘇秦倒是很喜歡這隻威猛嚴肅的牧羊犬,竟覺得它的古板認真和父親的性格很有些相似。
踏著初月,蘇秦來到茅屋前,老遠就打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幾乎同時,黃生低沉的嗚嗚聲就遙遙傳來,表示它早已經知道是誰來了。待得走近茅屋前的場院,黃生已經肅然蹲在路口的大石上,對著蘇秦發出低沉的嗚嗚聲。蘇秦笑道:“好,我就站在這裏了。”話音剛落,黃生便回頭朝著亮燈的窗戶響亮的“汪!汪!”了兩聲,接著便聽見父親蒼老的聲音:“老二麼?進來吧。”蘇秦答應道:“父親,我來了。”黃生便喉嚨嗚嗚著讓開路口,領著蘇秦走到茅屋木門前,蹲在地上看著蘇秦走了進去,才搖搖尾巴走了。
“父親。”蘇秦躬身一禮:“蘇秦明日西去,特來向父親辭行。”
父親正坐在案前翻一卷竹簡,“嗯”了一聲沒有說話。蘇秦知道父親脾性,也默默站著沒有說話。片刻之後,父親將竹簡闔上:“千金之數,如何?”
“多了。”雖然突兀,蘇秦卻明白父親的意思。
“嗯?”父親的鼻音中帶著蒼老的滯澀。
“父親,遊說諸侯,並非交結買官,何須商賈一般?”
“用不了,再拿回來。”父親的話極為簡潔。
“父親,”蘇秦決然道:“百金足矣。否則,為人所笑,名士顏麵何存?”
父親默然良久,喟然一歎,點了點頭:“也是一理。”
蘇秦知道,這便是父親讚同了他的主張,便撇開這件事道:“父親高年體弱,莫得再遠行商旅。有大哥代父親操勞商事,足矣。兒雖加冠有年,卻不能為父親分憂,無以為孝,惟有寸心可表,望父親善納。”
父親還是“嗯”了一聲,雖沒有說話,眼睛卻是晶晶發亮。良久,父親拍拍案頭竹簡:“最後一次。可保蘇氏百年。大宗。須得我來。”說完這少見的一段長話,父親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