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白山驚訝,“秦大哥該三十多歲了吧?二十歲加冠大禮,必要飲酒的,你沒有?”
秦庶搖搖頭,“我少小遊學,長久離家,至今尚未加冠呢。”
白山嘖嘖嘖一陣,“秦大哥,你如何那麼多與人不一樣?哎,你沒覺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於白村人?不尋常麼?”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麼?”
“咳,不說也罷。”白山脹紅的臉上雙眼潮濕。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為快。”秦庶慨然又飲一觶。
白山也猛然飲了一觶,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明亮的眼睛中溢滿了淚水,“這不是愁,也不是苦。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十五年了,我與娘相依為命。那麼大的家,那麼大的勢,那麼多的人,就那樣風吹雲散了。秦大哥,你說,你相信天命麼?”
“小兄弟,你父親呢?村族械鬥,死於非命?”
“不。被太子嬴駟殺死的。”白山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
秦庶猛然一抖,銅觶“咣!”的掉在石板地上,連忙撿起,充滿關切的問:“小兄弟,這,這太子,為何要殺你父親?”
“當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時節,我父親領著車隊給太子府繳糧。不知何故,十幾車糧食都變成了沙石土塊。那個太子不分青紅皂白,便殺死了我父親,又狠毒的殺了白氏十多口青壯。從那以後,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說,這不是仇恨麼?”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著比成年人還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這糧食,如何,竟能變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閃出異樣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長案上,“天曉得!我白氏舉族明查暗訪了十幾年,還沒查出這隻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個太子麼?”
“恨。他行凶殺人的時候,還沒有我大。秦大哥,你說,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國君還了得?咳,聽說他被國君廢為庶人,趕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裏,也算是罪有應得呢。否則,我都要殺他,更別說地下冤魂了。”
秦庶臉色煞白,沉重的歎息一聲,“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國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講究個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報,否則還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兩大仇人,死了一個,剩下這個一定要查出來,殺了他!加冠之後,我就和你一樣流浪遊學,查訪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報了仇,我再請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聲音?你聽!”秦庶臉色驟變。
靜夜之中,隱隱約約的女人哭聲若遊絲般飄蕩,淒厲悲愴,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陰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親靈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過去。
三更時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後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實自己並沒有喝多少酒,他不會在一個深沉多思滿懷仇恨的少年家裏放縱自己,流浪的歲月,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亂了。是那個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麼?是那一家的森森陰冷迷亂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獨自站在小院子裏望著無垠的河漢,他喟然長歎。嬴駟啊嬴駟,你的稚嫩、偏執與衝動,埋下了多麼可怕的仇恨種子?一個少年尚且對你如此刻骨仇視,更別說整個孟西白三族和無數擁戴變法的民眾了。在他們心目中,秦國太子是個歹毒陰狠的狼崽,他們期盼這個太子早早的死於非命,他們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國君,否則,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傳聞?嬴駟啊,你在國人心目中已經死了,在公父的心裏也已經死了。你,你現下算個什麼東西?漂泊十多年,公父從來沒有尋覓過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絲聯絡,也早早沒有了。看來,公父的的確確是將自己當作廢了的庶民,遺忘了。也許公父早已經大婚,已經有了不止一個兒子,他為何一定要記掛這個幾乎要毀掉秦國變法的忤逆的兒子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