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很小,隻是櫟陽國府的一個三進四開間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進的書房裏聽太子傅公孫賈講解《尚書》。軍吏稟報白龍求見,太子皺皺眉頭,“帶他去見總管吧,公孫師正在講書呢。”公孫賈卻笑道:“既是封地族長,太子還是見見吧,講書無甚耽擱。”太子便道:“既然如此,讓他進來吧。公孫師無須回避,也幫我聽聽。”公孫賈拱手笑道:“臣遵命就是。”
白龍是第二次見這位太子了。第一次是五年前初封地時的“賜封”晉見,那時太子才六歲。白龍隻知道太子叫嬴駟,是新任國君的唯一的兒子。但就是那短短的一次禮儀性的晉見,白龍已經對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龍的第一感覺是太子不象個年僅六歲的孩童,他舉止得體,說話清楚,竟然還問了白氏家族的人口、地畝和收成年景。白龍事後感慨萬端,直說:“龍種就是龍種!”就因了這特殊的好感,白龍在每年兩次上繳五穀賦稅時,都要給太子特備一份少年王子準定喜歡的禮物,或是一張良弓與一壺好箭,或是一隻上好獵犬。有一年是一把戎狄人用的鋒利匕首,太子高興得直說,“白老族長好!”。在這種極少見麵卻又慢慢滲透著的一種好感中,白龍和小太子之間,好象有了一種忘年的神交。白龍委托封地官吏請太子恩準的一些變通,幾乎是有求必應,沒有遭到過一次拒絕。白龍覺得這個太子少年世故,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還有主見,確實有王者氣象。倏忽五年不見,太子該沒有變吧?
“郿縣封地族長白龍,參見太子——!”白龍匍匐在地,大禮三叩。他是一介庶民,和太子直是天地之別,就選擇了這種異乎尋常的禮節。
“白老族長嗬,快快請起。幾年不見,族長老了許多呢。”
“屈指五年,太子卻是長大了,一身英氣,老朽高興哪。”
“老族長請坐。上茶。老族長遠道而來,有事就說吧,說完了用飯。”
白龍坐在長案前雖顯局促,卻也讓人覺得實在可靠,他拱手慨然道:“也沒甚大事,幾年不晉見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來櫟陽,買些須農具,順便拜見太子,帶來三張貂皮,給太子冬天做件披風,暖和得緊呢。”話音落點,細胡須先生忙打開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張治好的貂皮。太子接過笑道:“呀,如此雪白細軟!我還真沒見過這等上好的貂皮。公孫師,你看看。”公孫賈接過撫摩一番,讚歎道:“毛色好,做工細,端的上等皮子也。”白龍笑道:“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陰山下獵得的。胡人說,此等貂皮化雪於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請太子試著穿吧。”太子高興的笑起來,“好!我今冬狩獵不怕風雪了。”公孫賈點頭道:“白族長終歸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著太子,竟是難得。”白龍長籲一聲,隻是低頭不語。
公孫賈打量著這個陌生老人,心中一動,“老族長啊,新法分地,郿縣進展如何?白族長分了幾多好田?”
“對呀,老族長,說說,分了幾多好地?”太子也興致勃勃,卻不料老白龍“噢——”的一聲痛哭起來,嘶啞嗚咽,淒慘酸楚,那一隻斷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動。隻有十二歲的太子嬴駟慌得無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麵前連連道:“老族長莫哭,莫哭,有事盡說,有事盡說。”公孫賈歎息一聲,“老族長啊,你是太子府的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個甚?說吧,賦稅重了?”太子笑道:“那還不易?太子府明年減半收。我這太子府,也吃不了恁多糧食呢。”
老白龍抹抹眼淚,搖頭哽咽,“太子哪裏話來?白氏千戶,做了太子封地,是天大的幸事。咱老秦人,誰個兒不想給太子府多貢點兒物事?老朽所哭,為的是不能再給太子效犬馬之勞了,這條路,走到頭了。”
“卻是為何?”太子驚訝,臉竟驟然脹紅起來。
公孫賈淡淡笑道:“太子一時心迷,竟忘了?新法要取締公室封地的。”
“啊?取締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締麼?公孫師,我如何不知道?”
“國君有令,隻給太子講書,暫不給太子講秦國新法。”公孫賈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的站著,一時竟沒有話說。
白龍卻是痛心疾首,“郿縣和華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的封地。這新法邪乎,竟要取締公室封地,還要搶走先君穆公賜封給功臣的養生田!天理何存哪?男女老少都害怕,都請做太子封地哪!太子不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就完了……”說著說著,聲淚俱下。
太子焦躁,在書房中走來走去,“這,這,是新法?我聽君父說,秦國要變法,這就是變法麼?豈有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個衛鞅,不知道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