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衛鞅已經打馬出城。這時他在魏國已經成了官吏士子皆曰不可交的小人,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沒有人再暗算他,也沒有人再威脅他,無須輜車掩蓋,無須躲避行藏。一騎快馬,大道疾馳,山風送爽,不禁仰天大笑。
“敢問先生,笑從何來?”一個清亮而略顯嘶啞的聲音冷冷發問。
衛鞅一驚,勒馬觀望——此時月上梢頭,照得道邊山野間林木蔥鬱朦朧,他卻是發現不了聲音發自何處?衛鞅靜靜神,沉聲問道:“閣下何人?請顯身答話。”
“不涉利害,先生無須問我是誰?”
“難道閣下就為了這一句話麼?”
“我要正告先生,危邦不可久留,須得即刻決定行止。”
衛鞅大笑道:“我已無人理睬,何須聳人聽聞?”
“非也。先生三日內必有新的糾葛,若不趁早離魏,再想離開將永遠不能了。”
衛鞅驚出了一身冷汗,恭敬拱手道:“何方高人?鞅不勝感謝。”
“既非高人,先生亦無須感謝。我就在你右手山頭,隻是不宜相見罷了。先生請回吧。告辭了。”
衛鞅向數丈之外的右手小山頭看去,隻見樹影微動,遙聞一陣馬蹄聲遠去,四野又是一片沉寂。衛鞅猛然想到方才在龐涓書房見到的布衣少年,難道是他?不會啊,那個布衣少年分明是洞香春遇到的神秘老人的孫兒,他既在龐涓府中,必和龐涓大有淵源,如何又能幫我?方才他也顯然明白不宜在那裏和我表示認識,可見他和龐涓又有一定距離。有淵源,有距離,可能是何種人呢?再說,一個少年,如何能有如此奇異技能?是的,不可能。然則是誰?衛鞅又想到了公叔陵園那個單身騎士驚心動魄的搏擊絕技,對,極有可能是他。然則他又是誰呢?衛鞅已經問過,公叔府已經交出了所有文職小吏,沒有一個掌書。那人自稱公叔府掌書,顯然是假托。哪麼他的真實身份呢?他為何關注自己的行止安危呢?莫非是老師派出的使者?不會,絕不會。老師在他下山時與他言明,不許說出老師名字來曆,自己的人生功過善惡,均由自己承擔。老師是嚴厲的,也是明哲的,絕不會心血來潮的派出一個人幫助自己。一時間,衛鞅倒是理不清這團亂麻了,於是也就不再想它,打馬一鞭,飛馳涑水河穀。
第六章 衛鞅入秦茅津渡兩情惜別(1)
太陽還沒有升起,大河兩岸的遼闊山原錦緞般燦爛。
大河從漠漠雲中南下,一瀉千裏的衝到桃林高地,過蒲阪,越函穀,包砥柱,吞三門,便在廣袤的山原間鋪開,浩浩蕩蕩向東而去。大河在南下東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開辟出種種險峻奇觀。這“河包砥柱,三門而過”便是大河東折處最為不可思議的神奇造化。砥柱本是一片孤山,當道矗立,阻攔大河東去。大禹治水,舉凡山陵當水者,皆鑿通水道。河阻砥柱山,大禹便從兩邊破山通河。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過,山在水中猶如通天一柱,人皆稱為砥柱山。所謂的中流砥柱,便從此成為一個不朽的典故。大河從砥柱兩邊分流,中央砥柱與兩邊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門,時人呼之為三門。
這砥柱以西函穀以東,卻是大河在漫長歲月中衝積成的莽莽荒原。一眼望去,兩岸葦草茫茫,杳無人煙,惟有一座古樸雄峻的石亭在葦草間時隱時現。石亭下不遠處是一個小小渡口,兩隻木舟橫在當作碼頭的大石旁,一群水鳥在舟中盤旋啁啾。葦草間可見紅白兩騎,走馬而來,遙指渡口,相互講說著什麼。漸行漸近,卻正是衛鞅與白雪。
昨夜,衛鞅回到涑水河穀,白雪與梅姑正在整理他需要帶走的書簡,連同從陵園取回的一箱和白雪家藏的法令典籍,總共裝了滿滿兩大箱。見衛鞅回來,她們便收妥書箱,收拾晚餐。飯後,衛鞅對白雪講了去龐涓府的經過,白雪不禁笑得流出淚來。梅姑在旁邊高興得直嚷:“該!氣死這個小心眼兒。”高興一陣,衛鞅便講了自己回來路上遇見的奇異告戒以及自己對此人身份的種種猜測。白雪很警覺,沉思一陣,提出今夜便即刻離魏。衛鞅本想為白雪安排一番,遲走兩日,然白雪卻再三堅持,便也讚同了。一個時辰內,三人收拾好所有必備用品,梅姑留在後麵從商路運送書簡並準備船隻。衛鞅和白雪仔細選擇了西行道路,四更將盡時便飛馬出穀,直奔選定的渡口而來。紅日將升時分,荒涼的古渡已遙遙在望。
這個渡口叫做茅津古渡,雖然荒涼破敗,卻是西入函穀關的最近渡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