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嘴角漏出一絲輕蔑的微笑,但又立即變為肅然莊重。他可以哂笑韓昭侯的寒酸,甚至認為這是矯情做作。但他絕不能輕視和魏國同出一源的韓國,絕不能哂笑擁有天下最大鐵山和最好鐵坊的“勁韓”。龐涓輕輕咳嗽一聲,他的軺車緩緩迎上。
韓昭侯早已經聽見了迎風傳來的龐涓聲音,隻是沒有作答。他看著這位鄰邦上將軍總覺得別扭,打了幾場勝仗便不可一世的樣子,渾身珠光寶氣的大不是正道滋味兒。然而,他隻是微微皺了皺眉頭。兩車迎麵時,他拱手淡然道:“上將軍榮任會盟特使,可喜可賀。”
“公叔丞相有疾在身,魏王命龐涓代行特使,請君侯見諒。”龐涓知道公叔痤和韓趙兩國的淵源極深,所以謙恭的自貶為“代行特使”,以示對韓昭侯與公叔痤交誼的敬重。
“敢問上將軍,本侯是第幾家到達?”韓昭侯岔開話題,淡淡微笑。
龐涓拱手笑答:“君侯先聲奪人,第一家。君侯請。”
韓昭侯又微微一皺眉頭,臉上卻是淡淡漠漠:“韓魏近鄰,自然早到。請。”
“君侯先請。”龐涓一揮手,身後一名導引騎將走馬而出,高舉一麵繡有“韓”字的綠色大旗到韓昭侯車前高聲報:“末將導引君侯車駕——”撥轉馬頭,走馬行入甲士甬道。
韓昭侯閉目養神,既不看落後半車的龐涓,也不看紅旗林立斧鉞生輝的鐵甲騎士。龐涓卻是始終微笑的看著韓昭侯,默默護送,絕不主動找話,心中卻在暗笑這位君侯的迂腐——明是心虛偏又自做輕蔑狀。
穿過甲士甬道,進入行轅大門後走馬急行裏許,來到煙波浩淼的逢澤北岸,眼見一片綠色軍帳圍成一個巨大的環形,環形軍帳內又是兵車圍成的一個環形,一座綠色銅頂大帳被兵車圍在中央,轅門口一杆“韓”字大纛旗迎風舒卷。龐涓拱手道:“君侯請看,這便是貴國行轅。行轅外軍帳可駐紮君侯帶來的一千軍士。”
“尚好尚好。上將軍請忙公務。本侯奔波困倦,想休憩片刻也。”
龐涓本以為韓昭侯至少要邀他進帳稍事寒暄,他也很想借此機會和各國君主先行磋商試探一番,給魏王打好基石。沒想到韓昭侯竟絲毫不做姿態,公然拒絕了他。刹那之間,龐涓感到了這位寒酸君主竟是頗難對付。正在此時,一騎探馬飛來,高報燕公駕到。龐涓就勢拱手笑道:“君侯車馬勞頓,理當休憩,龐涓告退。”
逢澤大道上重新卷起煙塵,隱約可見紅藍兩色的大旗翻卷飛來。龐涓思忖,燕國究竟是老牌諸侯,國弱勢不弱,看這車速,顯然是燕文公率領燕山精銳親赴會盟。時人眼裏的七大戰國——魏、楚、齊、趙、燕、韓、秦,其中唯有燕國是周武王滅商後直接分封的“公”字號老諸侯國,第一任國君是周武王的弟弟召公奭,一脈延續六百餘年竟未失政。另外六國,楚國是蠻夷部族自立為諸侯國,西周第三代天子周康王才予以正式冊封,迄今五百年曆史。秦國是周平王東遷洛陽後冊封的諸侯,迄今三百多年。現下的齊國也不是周武王分封的老齊國,那個齊國的君主是薑姓,第一任國君是赫赫大名的薑尚,世人稱為“薑齊”。目下這個齊國,是老齊國的田姓大臣田乞在勢力坐大時殺掉了薑姓國君,田乞自立為國君,至今已經傳了六代,世人稱為“田齊”,時下也就一百多年。魏趙韓三國,原是老牌諸侯晉國的三家大臣,勢力坐大後,三家共同瓜分了晉國。周威烈王於魏文侯四十三年不得不正式冊封魏趙韓三家為諸侯國,迄今不過四十餘年。這就是說,七大戰國中,有四個是坐大奪權建立的——齊魏趙韓;一個是山高水遠先自立而後被王室認可的——楚;隻有燕秦兩國是正式冊封立國而一脈相延的諸侯國。燕國是西周的開國諸侯,秦國是東周的開國諸侯,燕國比秦國恰恰老了整整一個時代。
正因為如此,燕國是七大戰國中最為孤傲的一家,而眼下這位燕文公又是燕國曆代國君中最為桀驁不馴的一個。
對這種老牌諸侯,龐涓卻絲毫沒有敬畏之心,倒是覺得十分的可笑。一方諸侯六百餘年,靜悄悄無所作為,竟然還心安理得趾高氣揚的苟活於天地之間,真真的無可救藥。你看這燕文公,銅車駟馬,金頂車蓋,黑玉天平冠,手執金鞘劍,長須飄拂宛若天神般站在車中,哪有一絲一毫的羞愧之情?
鼓聲大作長號齊鳴時,龐涓已經從遐想中恢複常態,他不卑不亢的在軺車上遙遙拱手報名,原地迎候這唯一具有西周王族血統的老牌貴族君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