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卓城的雨下了一夜又一夜,放晴後還餘有水珠從梧桐葉上落下,在地麵上綻起朵朵似花般的漣漪。
“阿難!跑那麼快做甚?”
青衫白冠作書童打扮的少年並未回頭,腳步匆匆地踏著,聲音從遠處幽幽傳來。
“薛家小姐要歸京了,老夫人急著喚侯爺回府呢!”
阿難前往的那處藏於巷角,隱於樟樹後,層樓高起,舊時喚作“迎客樓”,經過了朝代變遷,已轉為私家別苑。
樓內檀香四溢,衝淡了多天陰雨所帶來的潮濕味,窗子微開,坐可觀長通街繁華萬千,香幃隨風而動,朦朧中可見兩男子對飲觀棋,皆是臨風玉樹之姿。
“侯爺,侯爺呀!薛……”
聽到門推動聲的紅衣男子抽出瓶中花枝便向著來人扔去,正中阿難胸口,止住了他擾人的叫喚。
“這般魯莽也不怕唐突了貴人。”
“我不過閑人一個,何來尊貴之說呢?”
坐在另一側說話的男子有著與生俱來的清冷貴氣,眉心隱有顆紅痣,雙目不怒自含情,極妖極媚。平日裏朝冠珠簾垂下,擋住了他的冶豔,如今高束烏發,才將他的相貌全然展現出來。
“陛下自當是天下最尊貴之人。”
玉霄岫又為二人添了兩杯盞,紅衣浮動間是道不盡的風流,他語氣中還帶了些醉意,目光卻極為堅定地直視著眼前人,濮陽離自嘲一笑,並未回他的話。
阿難趁這空當連忙重新見禮,三言兩語將來意說清,怎想到玉霄岫宛若不動老翁,連半步也未想著邁出。
“……不見。”
兩年前玉薛兩家一拍即合,為他與薛小姐定下了親事,縱兩人未見過麵,卻也有書信往來,長離龍泉相贈,放在先前,這是極好的姻緣。
但以他如今渾渾噩噩的狀態,豈不是誤了人家姑娘,他多少有些愧於見她。
濮陽離看透他心底想法,見他欲舉盞複飲便奪杯攔下,於他二人,總是先好友後君臣,你作池邊柳,我為蔭下石,互相庇護,推心置腹之情,平日裏與對方都是有話直說的性子。
“崇環,你不應再逃避了。”
海清侯玉霄岫,字崇環,山中美玉。
玉氏一族滿腔忠烈血,功耀千秋,男兒郎皆身葬疆場。
若是女子可入朝為官,玉老夫人必是第一個手持長纓槍,血刃胡人的巾幗女將,可惜世道不允,隻能困於後宅。
當年因著玉氏子弟接連命喪,玉家逐漸失勢,世家咄咄逼人,意圖吞下這塊肥肉。
內憂外患,兵荒馬亂之際,年僅十四的玉霄岫撐起玉氏門楣,辭別老夫人,初上戰場,居於人下,隻身潛入敵營,生擒敵將,刀劍斧鉞之間,以一當十,跨馬,揮槍,滿目瘡痍下,唯立此玉麵郎君。
半月不到,凱旋。
萬人空巷,慶小將軍歸。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五年間,少年郎將橫行萬裏戍邊,屢次擊退敵軍,鐵騎踏遍他國,甲胄染血開拓新河山,將升平勳業,千歲奉金鑾。
那般豐功偉績,也已是往昔。
玉霄岫垂下眼眸,斂去了眼中悲色,手不自覺地撫向了腰上佩劍。
這是定親後,薛觀筃自榭巫為他寄來的贈禮,她不知他師學百家,最擅使的是長纓槍,因而送的是常用的劍類。
劍名為“世上英”,刃如秋霜,行若蛟龍,破曉天明之威,非尋常人所配文劍,而是可真正染血破敵,隨他勇冠三軍的武劍。
隨之而來的紅箋上書“望君縱馬高歌,天作幕,地當席,爭一朝承平盛世。”
於是本不配劍的他留下了“世上英”,也盼著與她的那份情。
可如今劍鞘內已是把斷劍,上麵凝固著幹涸的血液,被沿中砍斷後劍尖丟失在了戰場上,唯留劍身,讓他時刻想起那黃沙漫天,那垂淚欲下,那兵敗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