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問題是,明代規定,知情人員如果賣題,基本是先下崗再處理,輕則坐牢,重責殺頭,風險太大,而且明朝為了防止作弊,還額外規定,所有獲知考題人員,必須住進考場,無論如何,不許外出。
所以在明朝,賣考題的生意是不好做的。
雖然買不到考題,但天無絕人之路,有權有勢的同學們還有最後一招殺手鐧,此招一出,必定上榜——買考官。
不過,這些考官並不是出題的考官,而是改題的考官。
是的,知不知道題目並不重要,就算你交白卷,隻要能搞定改題的人,就能金榜題名。
但問題是,給錢固然容易,那麼多卷子,怎麼對上號呢?
最原始的方法,是認名字,畢竟跟高考不同,考試的人就那麼多,看到名字就錄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從此以後,試卷開始封名,實行匿名批改。
但作弊的同學們是不會甘心失敗的,有的做記號,有的故意在考卷裏增大字體,隻為對改卷的考官說一句話:我就是給錢的那個! 這幾招相當地有效,且難以禁止,送進去不少人,麵對新形勢朝廷不等不靠,經過仔細鑽研,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對策。
具體方法是,所有的考卷收齊後,密封姓名,不直接交給考官,而是轉給一個特別的人。
這個人並非官員,他收到考卷後,隻幹一件事——抄。
所有的考卷,都由他重新抄寫,然後送給考官批改,全程由人監督。
這招實在太狠,因為所有的考卷,是統一筆跡,統一形式,考官根本無從判斷,且毫不影響考試成績,可謂萬無一失。
綜上所述,作弊與反作弊的鬥爭是長期的,艱苦的,沒有盡頭的,同學們為了前途,雖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到明代,鬥爭達到了高潮。
高潮,就發生在天啟元年的浙江。
在這次科舉考試中,監考程序非常嚴密,並實行了統一抄寫製度,按說是不會有問題的。
但偏偏就出了問題。
因為有人破解了統一抄寫製度。
雖然筆跡相同,試卷相同,但這個方法,依然有漏洞,依然可以作弊。
作弊的具體方法是,考生事前與考官預定密碼,比如一首唐詩,或是幾個字,故意寫在試卷的開頭,或是結尾,這樣即使格式與字跡改變,依然能夠辨別出考卷作者。
在這次考試中,有一個叫錢千秋的人,買到了密碼。
密碼是七個字——一朝平步上青雲。按照約定,他隻要將這七個字,寫在每段話的末尾,就能平步青雲,金榜題名。
事情非常順利,考試結束,錢千秋錄取。
這位錢同誌也相當守規矩,錄取之後,乖乖地給了錢,按說事情就該結了。
可是意外發生了。
因為這種事情,一個人是做不成的,必須是團夥作案,既然是團夥,就要分贓,既然分贓,就可能不勻,既然不勻,就可能鬧事,既然鬧事,就必定出事。
錢千秋同誌的情況如上,由於賣密碼給他的那幫人分贓不勻,某些心態不好的同誌就把大家都給告了,於是事情敗露,捅到了北京。
但這件事情說起來,跟錢謙益的關係似乎並不大,雖然他是考官,並沒有直接證據證實,他就是賣密碼的人,最多也就背個領導責任。
不巧的是,當時,他有一個仇人。
這個仇人的名字,叫做韓敬,而滑稽的是,他所以跟錢謙益結仇,也是因為作弊。
十年前,舉人錢謙益從家鄉出發,前往北京參加會試,而韓敬,是他同科的同學。
在考場上,他們並未相識,但考試結束時,就認識了,以一種極為有趣的方式。
跟其他人不同,在考試成績出來前,錢謙益就準備好當狀元了,因為他作弊了。
但他作弊的方式,既不是夾帶,也不是買考官,甚至不是買密碼,而是作弊中的最高技巧——買朝廷。
買考題、買考官都太小兒科了,既然橫豎要買,還不如直接買通朝廷,讓組織考試的人,給自己定個狀元,直接到位,省得麻煩。
所以在此之前,他已經通過熟人,買通了宮裏能說得上話的幾個太監,找好了主考官,考完後專門找出他的卷子,給個狀元了事。
當然,辦這種事,成本非常巨大,據說錢同誌花了兩萬兩白銀,按今天的人民幣算,大致是一千二百萬。
能出得起這個價錢,還要作弊,可見作弊之誠意。
兩萬白銀,買個官也行了,錢謙益出這個價,就是奔著狀元名頭去的,但他萬沒想到,還有個比他更有誠意的。
在考試前,韓敬也很自信,因為他也出了錢,且打了包票,必中狀元。
可是卷子交上去後,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他的卷子被淘汰了。
淘汰是正常的,要真有水平,就不用出錢了。
可問題是,人找了錢出了,怎麼能收錢不辦事呢?
韓敬在朝廷裏是有關係的,於是連夜找人去查,才知道他的運氣不好,偏偏改他卷子的人,是沒收過錢的,看完卷子就怒了,覺得如此胡說八道的人,怎麼還能考試,就判了落榜。
落榜不要緊,找回來再改成上榜就行。
韓敬同學畢竟手眼通天,找到了其他考官,幫他找卷子重新改。
可是找來找去,竟然沒找到,後來才知道,因為那位考官太討厭他的卷子,直接就給扔廢紙堆裏了,翻了半天垃圾,才算把卷子給淘回來。
按常理,事已至此,重新改個上榜進士,也就差不多了,但韓敬同學對名次的感情實在太深,非要把自己的卷子改成第一名。但名次已經排定,且排名都是出了錢的(比如錢謙益),你要排第一,別人怎麼辦?
關鍵時刻,韓敬使出了絕招——加錢。
錢謙益找太監,出兩萬兩,他找大太監,加價四萬兩,跟我鬥,加死你!
四萬兩,大致是兩千四百萬人民幣,出這個價錢,買個狀元,無語。
更無語的,是錢謙益,出了這麼多錢,都打了水飄,好在太監辦事還比較地道,雖然沒有狀元,也給了個探花(第三名)。
花這麼多錢,買個狀元,並不是吃飽了撐的,要知道,狀元不光能當官,還能名垂青史。自古以來,狀元都是最高榮譽,且按規定,每次科舉的錄取者,都刻在石碑上,放在國子監裏供後代瞻仰(現在還有),狀元的名字就在首位,幾萬兩買個名垂青史,值了。
但錢謙益同誌是不值的,雖說也是探花,但花了這麼多錢,隻買了個次品,心理極不平衡,跟韓敬同學就此結下梁子。
韓敬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他雖然加了錢,買到了狀元,卻並不知道得罪錢謙益的後果。
因為錢同學雖然錢不夠多,關係不夠硬,卻很能混,進朝廷後沒多久就交了幾個朋友,分別叫做孫承宗、葉向高、楊漣、左光鬥。
概括成一句話,他投了東林黨。
萬曆末年,東林黨是很有點能量的,而錢謙益也並不是個很大方的人,所以沒過幾年搞京察的時候,韓敬同誌就因為業績不好,被整走了。
背負血海深仇的韓敬同誌,終於等到了現在的機會,他大肆宣揚,應該追究錢謙益的責任。
但是說來說去,畢竟隻是領導責任,經過朝廷審查,錢千秋免去舉人頭銜,充軍,主考官(包括錢謙益)罰三個月工資。
七年之後。
在周延儒和溫體仁眼前的,並不是一起無足輕重的陳年舊案,而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很多史書裏,這都是一段催人淚下的段落,強大且無恥的溫體仁和周延儒,組成了惡毒的同盟,坑害了無辜弱小的錢謙益。
我覺得,這個說法,如果倒轉過來,是比較符合事實的。
首先,溫體仁和周延儒無不無恥,還不好講;錢謙益無辜,肯定不是。
溫體仁之所以要整錢謙益,是個心態問題。
他是當年內閣首輔沈一貫的門生,錢謙益剛入夥的時候,他就是老江湖了,在朝廷裏混跡多年,威信很高,而且他還是禮部部長,專管錢謙益,居然還被搶了先,實在鬱悶。
周延儒則不同,他是真吃虧了,且吃的就是錢謙益的虧。
其實原本推選入閣名單時,排在第一的,應該是周延儒,因為他狀元出身,且受皇帝信任,但錢謙益感覺此人威脅太大,怕幹不過他,就下了黑手,派人找到吏部尚書王永光,做了工作,把周延儒擠了。
其次,在當時朝廷裏,強大的那個,應該是錢謙益。他是東林黨領袖,一呼百應,從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溫體仁周延儒基本算是孤軍奮戰。
當時的真實情況大致如此。
形勢很嚴峻,但同誌們很勇敢,在共同的敵人麵前,溫體仁、周延儒擦幹眼淚,決定跟錢謙益玩命。
周延儒問溫體仁,打算怎麼幹。
溫體仁說,直接上疏彈劾錢謙益。
周延儒問,然後呢?
溫體仁說,沒有然後。
周延儒很生氣,因為他認為,溫體仁在拿他開涮,一封奏疏怎麼可能幹倒錢謙益呢?
溫體仁沒有回答。
周延儒告訴溫體仁,先找幾個人通通氣,做些工作,搞好戰前準備,別急著上疏。
第二天,溫體仁上疏了。
就文筆而言,這封奏疏非常一般,主要內容是彈劾錢謙益主使作弊,也沒玩什麼寫血書,沐浴更衣之類的花樣,也沒做工作,沒找人,遞上去就完了。
然後他告訴周延儒,必勝無疑。
周延儒認為,溫體仁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