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從古至今,兵書很多,什麼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六韜三略且不說,光是明代,兵書就有上百種,是出版行業的一支生力軍。
麵對困難,皇太極們沒有氣餒,他們經過仔細研討比較,終於確定了最終的兵法教材,並大量采購,保證發到每個高級將領手中。
此後無論是行軍還是打仗,後金軍的高級將領們都帶著這本指定兵法教材,早晚閱讀。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三國演義。
其實沒必要吃驚,畢竟孫子兵法之類的書,確實比較深奧,到京城街上拉個人回來,都未必會讀,要讓天天騎馬打仗的人讀,實在勉為其難,當時三國演義裏的語言,大致就相當於是白話文了,方便理解,而且我相信,這本書很容易引起後金將領們的共鳴——有插圖。
沒錯,答案就在這本書中。
所謂反間計的故事,如不知來源,可參考三國演義之蔣幹中計,綜合上述資料,以皇太極們的文化背景,能編出這麼個故事,差不多了。
但更關鍵的,是下一個問題——為什麼要編這個故事。
這個問題困惑了我三年,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找到了答案——我的答案。
我認定,這是一個陰謀,一個蓄謀已久且極其高明的陰謀。
關於此陰謀的來龍去脈,鑒於本人為此思考了很久,所以我決定,歇口氣,等會再講。
其實改變崇禎主意的,並不是那個幼稚的反間計,而是一次談話。
這次談話發生在一年前,談話的兩個人,分別是內閣大學士錢龍錫,和剛剛上任的薊遼督師袁崇煥。
談話內容如下:
錢龍錫:平遼方略如何?
袁崇煥:東江、關寧而已。
錢龍錫:東江何解?
袁崇煥:毛文龍者,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除之。
翻譯一下,意思大致是這樣的:錢龍錫問,你上任後準備怎麼幹。袁崇煥答,安頓東江和關寧兩個地方。錢龍錫又問:為什麼要安頓東江。
袁崇煥答:東江的毛文龍,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殺了他。
按說這是兩人密談,偏偏就被記入了史料,實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這份談話記錄看上去似乎也沒啥,錢龍錫問袁崇煥的打算,袁崇煥說準備收拾毛文龍,僅此而已。
但殺死袁崇煥的,就是這份談話記錄。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七日,禦史高捷上疏,彈劾錢龍錫與袁崇煥互相勾結,一番爭論之後,錢龍錫被迫辭職。
著名史學家孟森曾說過,明朝有兩大禍患,第一是太監,其次是言官。
我認為,這句話是錯的,言官應該排在太監的前麵,如太監是流氓,言官就是流氓2.0版本——文化流氓。
鑒於明代政治風氣實在太過開明,且為了保持政治平衡,打朱元璋起,皇帝就不怎麼管這幫人,結果脾氣越慣越大,有事說事,沒事說人,逮誰罵誰,見誰踩誰(包括皇帝),到了崇禎,基本已經形成了有組織,有係統的流氓集團,許多事情就壞在他們的手裏。
在這件事上,他們表現得非常積極,此後連續半年,關於袁崇煥同誌叛變、投敵乃至於生活作風等多方麵問題的黑材料源源不斷,一個比一個狠(許多後人認定所謂袁崇煥投敵賣國的鐵證,即源自於此)。
就這麼罵了半年,終於出來個更狠的。
崇禎三年(1630)八月,山東禦史史範上疏,彈劾錢龍錫收受袁崇煥賄賂幾萬兩,連錢放在哪裏,都說得一清二楚。
太陰險了。
在明代,收點黑錢,撈點外快,基本屬於內部問題,不算啥事,但這封奏疏卻截然不同。
因為他說,送錢的人是袁崇煥。
這錢就算是閻王送的,都沒問題,惟獨不能是袁崇煥。
因為袁崇煥是邊帥,而錢龍錫是內閣大臣,按照明朝規定,如果邊帥勾結近臣,必死無疑(有謀反嫌疑)。
十天後,崇禎開會,決定,處死袁崇煥。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袁崇煥入獄,一群人圍著罵了八個月,終於,罵死了。
事情就是這樣嗎?
不是
在那群看似漫無目的,毫無組織的言官背後,是一雙黑手,更正一下,是兩雙。
這兩雙手的主人,一個叫溫體仁,一個叫周延儒。
周延儒同誌前麵已經介紹過了,這裏講一下溫體仁同誌的簡曆:男,浙江湖州人,字長卿,萬曆二十六年進士。
這兩人後麵還要講,這裏就不多說了,對這二位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翻明史,順提一下,很好找,直接翻奸臣傳,周延儒同誌就在嚴嵩的後麵,接下來就是溫體仁。
應該說,袁崇煥從“聽堪”,變成了“聽斬”,基本上就是這二位的功勞。但這件事情,最有諷刺意味的,也就在這裏。
因為溫體仁和周延儒,其實跟袁崇煥沒仇,且壓根就沒想幹掉袁崇煥。
他們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錢龍錫。
有點糊塗了吧,慢慢來。
一直以來,溫體仁和周延儒都想解決錢龍錫,可是錢龍錫為人謹慎,勢力很大,要鏟除他非常困難,十分湊巧,他跟袁崇煥的關係很好,這次恰好袁崇煥又出了事,所以隻要把袁崇煥的事情扯大,用他的罪名,把錢龍錫拉下水,就能達到目的。
袁崇煥之所以被殺,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錢龍錫,錢龍錫之所以出事,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袁崇煥。
幕後操縱,言官上疏,罵聲一片,隻是為了一個政治目的。
接下來要解開的迷題是,他們為什麼要除掉錢龍錫。
有所謂專家認為,這是一個複仇的問題,是由於黨爭引起的,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閹黨,因為被整,所以借此事打擊東林黨,報仇雪恨。
我認為,這是一個曆史基本功問題,是由於史料讀得太少引起的。
周延儒和溫體仁絕不是閹黨,雖然他們並非什麼好鳥,但這一點我是可以幫他們二位擔保的,事實上,閹黨要有他們這樣的人才,估計也倒不了。
崇禎元年(1628),就在崇禎大張旗鼓猛捶閹黨的時候,溫體仁光榮提任禮部尚書,周延儒榮升禮部侍郎,堂堂閹黨,如此頂風作案,公然與嚴懲閹黨的皇帝勾結獲得提升,令人發指。
在攻擊袁崇煥的人中,確實有閹黨,但這件事情的幕後策劃者,卻絕非同類,當一切的偽裝去除後,真正的動機始終隻有倆字——權力。
內閣的權力很大,位置卻太少,要把自己擠上去,隻有把別人擠下來,事實上,他們確實達到了目的,由於袁崇煥的事太大,錢龍錫當即提出辭職,而跟錢龍錫關係很好的大學士成基命幾個月後也下課,周延儒和溫體仁先後入閣,頂替了他們,成為了大學士。
而袁崇煥,隻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
崇禎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崇禎在平台召開會議——第四次會議。
第一次他提拔袁崇煥,袁崇煥很高興。第二次,他脫衣服給袁崇煥,袁崇煥很感動。第三次,他抓了袁崇煥,袁崇煥很意外,第四次,他要殺掉袁崇煥,袁崇煥不在。
袁崇煥雖沒辦法與會(坐牢中),卻毫無妨礙會議的盛況,參加會議的各單位有內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府、六科、錦衣衛等等,連翰林院都來湊了人數。
人到齊了,崇禎開始發言,發言的內容,是列舉袁崇煥的罪狀,主要包括給錢給人給官,啥都沒幹,且殺掉毛文龍,放縱敵人長驅而入,消極出戰等等。
講完了,問:
“三法司如何定罪?”
沒人吱聲。
弄這麼多人來,說這麼多,還問什麼意見,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於是,崇禎說出了他的裁決:
依律,淩遲。
現場鴉雀無聲。
袁崇煥的命運就這樣確定了。
他是冤枉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凶手。
溫體仁、周延儒未必想幹掉袁崇煥,崇禎未必不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袁崇煥未必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
但他就是死了。
很滑稽,曆史有時候就是這麼滑稽。
袁崇煥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許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著許多或明或暗的規則,必須適應,必須放棄原則,背離良知,和光同塵,否則,無論你有多麼偉大的抱負,多麼光輝的理想,都終將被湮滅。
袁崇煥是不知道和光同塵的,由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負,有個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彰顯自己的個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煥走出牢房,前往刑場,沿途民眾圍觀,罵聲不絕。
他最後一次看著這個他曾為之奉獻一切的國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護衛,卻謾罵指責他的平民。
傾盡心力,嘔心瀝血,隻換來了這個結果。
我經常在想,那時候的袁崇煥,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應該很絕望,很失落,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負才能被了解,或許永遠也沒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終也許隻是遺臭萬年的罵名。
然而就在行刑台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遺言:
一生事業總成空,
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後不愁無勇將,
忠魂依舊守遼東。
這是一個被誤解、被冤枉、且即將被千刀萬剮的人,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留下的詩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沒有絕望,沒有失落,沒有委屈,在他的心中,隻有兩個字——堅持。
一直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告訴我,袁崇煥的一生是一個悲劇。
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在我看來,他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無法做到的事——堅持。
蠻荒之地的苦讀書生,福建的縣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堅守孤城的寧遠道,威震天下的薊遼督師,逮捕入獄的將領,背負冤屈死去的囚犯。
無論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終堅持。
或許不能改變什麼,或許並不是扭轉乾坤的關鍵人物,或許所作所為並無意義,但他依然堅定地,毫無退縮地堅持下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