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袁崇煥已經到達遵化附近的薊州,等待著皇太極的到來,因為根據後金軍之前的動向看,這裏將是他的下一個目標。

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皇太極繞開薊州,繼續朝京城挺進。

情況萬分緊急,因為從種種跡象看,他的最終目的就是京城。

但袁崇煥不這麼看,他始終認為,皇太極就是個搶劫的,兜圈子也好,繞路也罷,搶一把就走,京城並無危險。

其實孫承宗也這樣認為,但畢竟是十萬人的搶劫團夥,所以他立即下令,袁崇煥應立即率部,趕到京郊昌平、三河一帶布防,阻擊皇太極。

到此為止,事情都很正常。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很不正常。

袁崇煥知道了孫承宗的部署,卻並未執行,當年的學生,今天的袁督師,已無需服從老師的意見。

他召集軍隊,開始了一種極為詭異的行動方式。

十一月十一日,袁崇煥率軍對皇太極發動追擊,說錯了,是隻追不擊。

皇太極繞過薊州,開始北京近郊旅遊,三河、香河、順義一路過去,所到之處都搶劫留念。袁崇煥一直跟著他,搶到哪裏就跟到哪裏。

就這樣,袁崇煥幾萬人,皇太極十萬人,共十多萬人在北京周圍轉悠,從十一日到十五日,五天一仗沒打。

袁崇煥在這五天裏的表現,是有爭議的,爭議了幾百年,到今天都沒消停。

爭議的核心隻有一個:他到底想幹什麼?

大敵當前,既不全力進攻,也不部署防守,為什麼?

當時人民群眾的看法比較一致:袁崇煥是叛徒。

不攻也不守,跟著人家兜圈子,不是叛徒是什麼?

更重要的是,皇太極在這五天裏沒閑著,四處搶劫,搶了又沒人做主,郊區居民異常憤怒,都罵袁崇煥。

朝廷的許多高級官員也很憤怒,也罵袁崇煥,因為他們也被搶了(北京城市土地緊張,園林別墅都在郊區)

民不聊生,官也不聊生,叛徒的名頭算是背定了。

所以每當翻閱這段史料時,我總會尋找一樣東西——動機。

叛徒是不對的,要叛變不用等到今天,他手下的關寧軍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將領全都是他的人,隻要學習吳三桂同誌,把關一交,事情就算結了。

失誤也不對,憑他的智商和水平,跟著敵人兜圈之類的蠢事,也還幹不出來。

所以我很費解,費解他的舉動為何如此奇怪,直到我想起了三年前他對熊廷弼說過的四個字,才終於恍然大悟。

“主守,後戰”

致命漏洞

袁崇煥很清楚,以戰鬥力而言,如果與後金軍野戰,就算是最精銳的關寧鐵騎,也隻能略占上風,要想徹底擊敗皇太極,必須用老方法:憑堅城,用大炮。

而這裏,唯一的堅城,就是北京。

為實現這一戰略構想,必須故意示弱,引誘皇太極前往北京,然後以京城為依托,發動反擊。

鑒於袁崇煥同誌已經死了,也沒時間告訴我他的想法,但事情的發展印證了這一切。

十一月十六日,當皇太極終於掉頭,衝向北京時,袁崇煥當即下令,向北京進發。

袁崇煥堅信,到達京城之時,即是勝利到來之日。

但事實上,命令下發的那天,他的死期已然注定。

因為在計劃中,他忽視了一個十分不起眼,卻又至關重要的漏洞。

一直以來,袁崇煥的固定戰法都是堅守城池,殺傷敵軍,待敵疲憊再奮勇出擊,從寧遠到錦州,屢試不爽。

所以這次也一樣,將敵軍引至城下,誘其攻堅,待其受挫後,全力進攻,可獲全勝。

很完美,很高明,如此完美高明的計劃,大明最偉大的戰略家,城裏的孫承宗先生竟然沒想到。

孫承宗想到了。

他堅持在北京外圍迎敵,不想誘敵深入,不想大獲全勝,並不是他愚蠢,而是因為他不但知道袁崇煥的計劃,還知道這個計劃的致命漏洞。這個漏洞,可以用五個字來概括:這裏是北京。

無論理論還是實戰,這個計劃都無懈可擊,之前寧遠的勝利已經證明,它是行得通的。

但是這一次,它注定會失敗,因為這裏是北京。

寧遠也好,錦州也罷,都是小城市,裏麵當兵的比老百姓還多,且位居前線,都是袁督師說了算,讓守就守,讓撤就撤,不用討論,不用測評。

但在京城裏,說話算數的人隻有一個,且絕不會是袁崇煥。

袁督師這輩子什麼都懂,就是不懂政治,皇上坐在京城裏,看著敵軍跑來跑去,就在眼皮子底下轉悠,覺都睡不好,把你叫來護駕,結果你也跑來跑去,就是不動手,把皇帝當猴耍,現在連招呼也沒打,就突然衝到北京城下,到底想幹什麼?!

洞悉這一切的人,隻有孫承宗。

所以謙虛的老師設置了那個無比保守,卻也是唯一可行的計劃。

然而驕傲的學生拒絕了這個計劃,他認為,自己已經超越了老師。

就在袁崇煥率軍到達北京的那一天,孫承宗派出了使者。

這位使者前往袁崇煥的軍營,隻說了一段話:皇上十分賞識你,我也相信你的忠誠,但是你殺掉了毛文龍,現在又把軍隊駐紮在城外,很多人都懷疑你,希望你盡力為國效力,若有差錯,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在史料上,這段話是使者說的,但很明顯,這是一個老師,對他學生的最後告誡。

孫承宗的判斷一如既往,很準。

袁崇煥到北京的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很巧,他剛到不久,另一個人就到了——皇太極。

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我曾查過當時的布陣方位,皇太極的軍隊在北城,而袁崇煥在南城的廣渠門,雖說比較遠,但你剛來,人家就到,實在太像帶路的,要人民群眾不懷疑你,實在很難。

更重要的是,明朝有規定,邊防軍隊,未經皇帝允許,不得駐紮於北京城下。但袁崇煥同誌實在很有想法,誰都沒請示,就到了南城。

到這份上,如果還不懷疑袁崇煥,就不算正常了。

京城裏大多數人很正常,所以上到朝廷,下到賣菜的,全都認定,袁崇煥有問題。

唯一不正常的,是崇禎。

他沒有罵袁崇煥,隻是下令袁崇煥進城,他要親自召見。

召見的地點是平台,一年前,袁崇煥在這裏,得到了一切。現在,他將在這裏,失去一切。

其實袁崇煥本人是有思想準備的,一年過去,寸土未複不說,還讓皇太極打到了城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皇帝召見,大事不妙。

如果是叛徒,是不會去的,然而他不是叛徒,所以他去了。

跟他一起進去的,還有三個人,分別是總兵滿桂、黑雲龍、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而滿桂跟袁崇煥有矛盾,黑雲龍是他的部下。

此前我曾一度納悶,見袁崇煥,為什麼要拉這三個人進去,後來才明白,其中大有奧妙。

袁崇煥的政治感覺相當好,預感今天要挨整,所以進去時脫掉了官服,穿著布衣,戴黑帽子以示低調。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崇禎沒有發火,沒有訓斥,隻是做了一個動作: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了袁崇煥的身上。

袁督師目瞪口呆。

一年多啥也沒幹,敵人都打到城下了,竟然還這麼客氣,實在太夠意思了。

在以往眾多的史料中,對崇禎同誌都有個統一的評價:急躁。

然而這件事情充分證明,崇禎,是一個成熟、卓越的政治家。

一年前開會,要錢給錢,要糧給糧,看誰順眼就提誰(比如祖大壽),看誰不順眼就換誰(比如滿桂),無所謂,隻要把活幹好。

一年了,寸土未複,幹掉了牽製後金的毛文龍,皇太極來了,也不玩命打,跟他在城邊兜圈子,嚴重違反治安規定,擅自帶兵進駐城下,還是那句話,你到底想幹什麼?

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是正常人,就要解決袁崇煥了。

崇禎不是正常人,他是皇帝,一個有著非凡忍耐力,和政治判斷的皇帝。

以他的脾氣,換在以往,早就把袁崇煥給剁了,現在情況緊急,必須裝孫子。

所以自打袁崇煥進來,他一直都很客氣,除了脫衣服,就是說好話,你如何辛苦,如何忠心,我如何高興等。

其實千言萬語就一句話:你的工作幹得很不好,我很不高興,但是現在不能收拾你。

到這個份上,還能如此克製,實在難得,如果要給崇禎同誌的表現打分的話,應該是十分。

而袁崇煥同誌之後的表現,應該是負分。

說的事情沒有做到,做的事情不應該做,又讓皇帝大人吃那麼多苦頭,卻得到了這樣的嘉獎,袁崇煥受寵若驚。

所謂受寵若驚,是受寵後自己吃驚,他接下來的舉動,卻讓別人吃驚。

在感謝皇帝大人的恩典後,袁崇煥開始了一場讓無數人匪夷所思許多年的演說:

他首先描述了敵情,按照他的說法,敵軍異常強大,且傾盡全力,準備拿下北京,把皇帝陛下趕出去,連繼位的日子都定好了,很難抵擋。

這段話是徹頭徹尾的胡說,且是故意的胡說,皇帝大人不懂業務,或許還會亂想,袁崇煥是專業人士,明知皇太極是窮的沒辦法,才來搶一把的,搶完了人家即回去了,竟然還要蒙領導,實在太不像話了。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為什麼?

袁崇煥的這一表現,被當時以及後來的許多人認定,他是跟皇太極勾結的叛徒。

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這是不太可能的,所謂勾結,總得有個理由,換句話說,有個價錢,但問題是,當年皇太極同誌,可是很窮的。

要知道,皇太極之所以來搶,是因為家裏沒錢,沒錢,怎麼跟人勾結呢?

雖說此前也有李永芳、範文程之類的人前去投奔,但事實上,也都並非什麼大人物,比如李永芳,隻是個地區總兵,而且就這麼個小人物,努爾哈赤同誌都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駙馬的(額駙)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財寶,才算把他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