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沉不住氣了,此時,嚴黨的中堅人物,著名貪官鄢懋卿向他進言:
養虎為患。
嚴嵩點了點頭。
恰在此時,嚴嵩看到了他的幹兒子,嚴黨的另一幹將趙文華送來的一份論罪奏疏,在這份奏疏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
嚴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筆,在這兩個名字的後麵,又加上了三個字:楊繼盛。
因為他十分清楚,名列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無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筆誤的。
嚴嵩充分地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曆時三年,用盡手段,他終於把自己的死敵楊繼盛送上了黃泉之路。
然而他萬萬不會想到,在他寫下楊繼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個最為致命的錯誤,覆亡之門就此打開。
在隱忍的日子裏,徐階時刻注意著嚴嵩的言行,而他遲遲不動手,是因為他一直未能發現嚴嵩的破綻。
縱橫官場四十餘年的嚴嵩是真正的精英,他雖然貪汙受賄,雖然結黨營私,卻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為他知道哪些錢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這麼多年來,他隻受到過一次真正的威脅,然而那位慈悲為懷的夏言先生放過了他,此後他變得更加謹慎小心,狡詐無情。
然而他終於大意了,楊繼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憤怒,混淆了他的思維判斷,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殺死楊繼盛。
楊繼盛就是奔著死來的。
他不受嚴嵩的收買,不聽朋友的勸告,明知毫無勝利的希望,卻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彈劾嚴嵩,因為他的目的很明確:
隻求一死。
用死來表達他的憤怒,用死來喚醒膽怯的人們,如同春秋時的鑄劍師那樣,楊繼盛用他的生命鑄就了那柄斬殺奸邪的利劍。
事實證明,楊繼盛的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圈套,而嚴嵩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
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嚴嵩所預料的那樣,憤怒的嘉靖批示了這封奏疏:秋後處決。
消息傳出之後,一個女人在自己簡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
這個女人是楊繼盛的妻子,偉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書裏,這個弱女子提出了一個公平的交換條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願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
一命換一命,很公平。
嚴嵩看到了這封奏疏,然後扔進了文書堆裏。
楊繼盛的妻子文化不高,這封文書是她口述,由王世貞代寫的,在臨刑前,王世貞再次來到獄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別。
王世貞是個講義氣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監,給楊繼盛送來湯藥,幫助他熬了下來。
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術,於是在詔獄中,王世貞和他的朋友見了最後一麵。
眼前的楊繼盛已經不成人形了,他沒有父母的疼愛,眾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榮的進士隊伍中,他也隻是一個為人忽視、沉默寡言的人,輝煌顯赫從未屬於過他。
而今的他,隻剩下了殘肢破衣、遍體鱗傷,還有即將到來的死亡命運。
楊繼盛卻隻是平靜地提出了最後的要求:
“我的後事,就勞煩你了。”
楊繼盛沒有錢,他的妻子也沒有錢,對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為安,是比較困難的。
王世貞用力地點了點頭,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楊繼盛即將走向他人生的最後舞台——刑場。
在這最後訣別的時候,王世貞終於不禁放聲大哭:
“椒山,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啊!”
然而此時的楊繼盛笑了,他倚著牆壁,用殘腿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元美(王世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臉上映射出無比自豪的光芒:
“死得其所,死又何懼!”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日,楊繼盛英勇就義。
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中,手無寸鐵的楊繼盛,堅持到了最後一刻,隻憑借他的信念和勇氣。
臨刑前,他賦詩一首: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曆經磨難,矢誌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強權,雖死無懼,叫做勇氣。
在這一天,嚴嵩在他的府邸裏歡慶自己的勝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繼續著他的修道事業。
在這一天,楊繼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嚴嵩的真麵目,之前威風八麵,不可一世的嚴黨就此走上滅亡之路,因為有這樣一句古話——眾怒難犯。
也就在這一天,努力營救卻終未如願的徐階,在他學生血淋淋的屍首前,領悟了政治鬥爭的最終秘訣:
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