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他牽著牛回家的時候,對家裏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想讀書。”
在沒有希望工程的明代,這句話對於楊繼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個笑話。
家裏沒有錢,即使有,也輪不到你。
楊繼盛的哥哥隨即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答複:
“你才多大年紀,讀什麼書?”
“我能放牛,就不能讀書嗎?”一個倔強的聲音這樣回答。
然而倔強不能解決問題,楊繼盛還是不能去上學,但在他的堅持下,父母最終準許他去私塾旁聽,但前提是必須幹好本職工作(放牛)。
於是每天放牛之後,楊繼盛都會把牛係在學堂門前,然後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裏,忍受著那些交過學費的學生鄙視的目光,認真地聽著課。
這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後,楊繼盛的熱情終於感動了他的父母,於是他們把十三歲的兒子送進了私塾。在這裏楊繼盛努力學習,不負眾望,先後考中了秀才和舉人。
可是舉人楊繼盛依然是個窮人,雖然不用再交賦稅,但他不會鑽營,生活依然窘迫,為了節省費用備考,他進入了有國家補貼的國子監。
在這裏,他遇見了那個和藹的國子監校長(祭酒)徐階。
如以往一樣,徐階認真細致地慰問每個學生的情況,當然,也和以往一樣,他並沒有記住其中的大多數人。
楊繼盛就在被忽視的大多數人中,作為一名國子監的普通監生,他沒有官僚的背景,也沒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沒有被徐階牢記的理由。
但徐階沒有想到,十年之後,這個貧寒而不起眼的學生,將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他打開那道勝利之門。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試的,但這一關實在太難,官僚子弟吃不了苦,隻好另覓他途,而要繼承父親的世襲官位,必須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譜的。
所以國子監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因為監生可以直接做官,雖然名額極少,但總比沒有強。
於是在官僚子弟彙集的國子監,楊繼盛成為了一個孤獨的異類,同學們奢侈享樂、揮霍無度,楊繼盛卻隻能每日讀書,按時就寢,因為他沒有錢,隻能靠監生那點可憐的補助。
但楊繼盛從未自慚形穢,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當權貴子弟為了那幾個可憐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楊繼盛卻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舉中一舉中第,成為了一名進士。
楊繼盛的運氣實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門南京吏部,當上了六品主事,之後又改任兵部員外郎。和他的同學相比,既沒有庶吉士的光輝前景,也沒有地方官的油水實惠。
然而楊繼盛沒有怨言,他隻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幹活。
他不是一個聰明人,至少比張居正還差得遠,雖然他很勤奮,但勤奮是永遠無法彌補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觀,不會搞同事關係,不會拉幫結派,政務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為意,因為對於出身貧寒的他而言,這一切已經足夠了。
雖然這個世界很複雜,官場很狡詐,但在楊繼盛那裏卻十分簡單,因為他的為官之道隻有一條:報效國家、體恤百姓。
這是大多數新官員們口頭禪和必喊口號,很多人喊得比他更響亮,卻沒有記住。
楊繼盛記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隻是踏踏實實地為國為民做幾件事而已。
所以當“庚戌之變”後,仇大將軍要開“馬市”再次妥協退讓的時候,楊繼盛當即站出來,憤然上書,反對馬市。
仇鸞十分惱火,就告了楊繼盛的黑狀,將其關進詔獄,並貶官發配偏遠地區狄道。
狄道十分荒涼,少數民族聚居,本地人不愛好讀書,隻喜歡鬧事,到這裏做官基本相當於勞改。
然而楊繼盛毫無畏懼,因為他是一個簡單的人,用簡單的方式,過簡單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飯,住簡陋的房子,教當地人識字讀書,解決紛爭,不收一文不取一物,連蠻夷之地的鄉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稱他為“楊父”。
居廟堂之上,處江湖之遠,皆憂其民者,方可為官。
不久後,仇鸞密謀敗亡,嘉靖想起了楊繼盛的忠言,便詔令他複官,先升他為知縣,一月後升南京戶部主事,三天後升刑部員外郎。
坐著直升飛機的楊繼盛還沒有到頂,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這一次他的任職地點是兵部武選司。
兵部最窮的地方是職方司,而最富的無疑是武選司。武將升遷謫降,手中大筆一揮即可,又閑又富,肥得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