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2 / 3)

“你還應該看《參考消息》!”曉霞又對他說。

“我聽說有這種報紙,但又聽說是內部的,看不上。”“我爸訂一份,罷了我一星期給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愛讀書,但不要光看小說,還要看一點其它書,比如政治經濟學和哲學。這些書咱們可能一時看不懂,但現在接觸一下有好處。我爸常讓我看這些書,給我推薦了一本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說這本書通俗。我已經看完了,罷了我借給你看……”

就這樣,孫少平被田曉霞引到了另外一個天地。他貪婪地讀她帶來的一切讀物。尤其是《參考消息》,每張他幾乎都舍不得看完。他的靈魂開始在一個大世界中遊蕩——盡管帶有很大的盲目性。這期間,他還讀了曉霞帶來的《各國概況》和傑克·倫敦的一個短篇集子以及長篇《馬丁·伊登》。據曉霞說,傑克·倫敦的短篇小說《熱愛生命》列寧很喜歡,偉大導師在臨終的前幾天,還讓他的夫人克魯普斯卡婭給他朗讀這篇小說。少平把這篇小說看了好幾遍,晚上做夢都夢見他和一隻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塊廝打……所有這些都給孫少平精神上帶來了從未有過的滿足。他現在可以用比較廣闊一些的目光來看待自己和周圍的事物,因而對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審視的能力,並且開始用各種角度從不同的側麵來觀察某種情況和某種現象了。當然,從表麵上看,他目前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但他實際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原來的他了。他本質上仍然是農民的兒子,但他竭力想掙脫和超越他出身的階層。

但是,現實生活依然是那麼具體,所有這些並不能改變他眼前的一切狀況……這天上午,全校師生在中學的大操場上聽憶苦思甜報告。為了加強這個憶苦會的效果,這天早晨全校師生都吃“憶苦飯”,大家都是一人兩個攙和了糠的黑麵饃和一碗白開水。這頓飯消滅了學生之間的貧富差別,大家都成了孫少平和郝紅梅。

憶苦的正是郝紅梅村裏的一位老貧農,他穿一身破舊衣服,但頭上卻攏一條雪白的新毛巾。這老漢顯然已經做過許多這樣的報告,熟練得象放錄音似的往下說。說到該下淚的時候,就掩麵痛哭,場上也有人隨之抽泣起來。在這個沒有台詞的靜場中,就見主席台左側一位專門選拔來呼口號的大嗓門同學,看著手中的紙單子,帶領大家振臂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同學們都跟著他高呼口號,聲音震得崖窪窪響。口號呼畢之後,接著那位老漢又憶起苦來,並且還幾次提起一個姓郝的地主如何壓迫他。少平看見郝紅梅的頭一直低著——這老漢大概說的是她爺。

孫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聽這老漢聲淚俱下地憶苦、他旁邊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低聲說:“你爸來了!在會場後麵……”

孫少平頭“轟”地響了一聲,慌得站起來就往後走。走了幾步他才想起要給老師請個假,又折轉身走到班主任那裏。

少平給班主任老師打了招呼後,就一個人貓著腰從這個嚴肅的場所中走出來。他已經看見父親的頭拐來拐去在人群後麵向前邊張望,顯然是在尋找他。他心怦怦地跳著,不知家裏又發生了什麼災禍。父親沒什麼大事,從不到縣城來,現在他竟然跑到學校來找他,肯定家裏又發生什麼事了。是的,他看見他。一臉的愁相,手裏拿著個煙鍋,也不吸,隻是焦急地望著前麵。

直等少平走到父親麵前時,老人才看見他。

他先緊張地開口問父親:“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我來尋你商量個事。少安出門去了,我想叫你請假回去幫助我勞動一段時間。”

少平這才鬆了口氣。因為是集體場所,他也沒再問什麼,先把老人引回了他的宿舍。

到宿舍以後,少平給父親倒了一杯開水,才又問:“我哥到哪兒去了?”

他父親一邊喝水,一邊絮絮叨叨給他說了少安到山西看媳婦的事。

“你哥一走,門裏門外就我一個人,應付不來。再說,少安在門外一天,就少一天的工分,你回去頂他出山勞動,就把這空子補起來了。爸爸本來不想耽誤你的學習,但盤算來盤算去,你哥要是娶媳婦,咱們少不了要借帳債,因此,多一個工分是一個工分……”

少平立刻對父親說:“我明天就和你一塊回。這學校也是天天勞動,又不好好上課,在這裏白受苦,還不如回去拿兩個工分。隻要請假不超過半年,將來畢業證還是可以混一張的。”

“你哥一回家,你就馬上再回學校來念書!”他父親對他說。

過了一會,少平突然又問:“我哥怎跑到山西去看媳婦哩?”

玉厚老漢接著又對兒子說了賀鳳英提親的前前後後。

少平聽完後,半天沒有言傳。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潤葉姐。憑他的敏感和潤葉姐幾次通過他捎話讓他哥來城裏,而她又不對他說讓他哥來做什麼,他就隱約地意識到潤葉姐和少安哥之間有了“那種瓜葛”。他已經多少體驗了一點男女之間的事情,因此在這方麵已經有了一些敏感。從內心上說,他多麼希望哥哥能娶潤葉姐這樣的媳婦。如果潤葉姐成了他的嫂嫂,那不僅是少安哥的幸福和驕傲,也是他的幸福和驕傲。但他也很快想到,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哥是農民,而潤葉姐是公派教師。至於兩家的家庭條件,那更是連比都不能比了。他當然知道,潤葉姐和少安哥小時候一塊長大,兩個人十分相好——可相好歸相好,結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又感到,潤葉姐對少安哥感情很深,而且看來最近很痛苦。她知道不知道少安哥已到山西去相親?假如她真的愛少安哥,而少安哥也沒給她說就去找另外的女人,那她會多痛苦啊!他要不要去給潤葉姐說說這事呢?不是專門去說,而是找個借口去她那裏,先說別的,然後無意中再帶起這事……